旱魃真炎煞爆发的恐怖余波虽被谢无暇及时避开,但那焚天煮海的毁灭气息,以及远处寺庙在气浪冲击下摇摇欲坠的佛光结界和骤然响起的混乱哭嚎,都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黄信心头。旱魃是灾厄之源,但眼前这片赤地千里的惨象,难道仅仅是一只旱魃就能造成的吗?
“去城里看看。”黄信沉声道,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他总觉得,这车迟国的苦难,远比一只强大旱魃带来的干旱更为复杂深沉。
三人收敛气息,如同寻常旅人,顶着依旧灼人的热浪,朝着那座城门紧闭的车迟国都城走去。城门前,聚集着更多从周边村庄逃难来的灾民,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绝望,如同行尸走肉般蜷缩在城墙根下仅有的阴影里,等待着渺茫的生机。城墙上守卫的士兵也显得有气无力,对城下的惨状麻木不仁。
靠近城门,才看到城门旁贴着一张早己被晒得发白卷边的布告,上面用朱砂写着几行字:
“奉国师法旨:旱魃为祸,乃天罚示警!众生当诚心礼佛,广积功德,供奉三宝,祈求佛祖垂怜,降下甘霖!凡献田产、钱粮于智渊寺者,皆记大功德,消灾减厄,死后可登极乐!国师与寺内高僧日夜诵经祈雨,尔等不得喧哗滋扰!”
布告下方,盖着一个金光闪闪的佛印和王印。
“呵,好一个天罚示警,广积功德。”谢无暇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个尚有意识的灾民耳中,引来他们麻木中带着一丝怨愤的目光。
“走吧,进城。”黄信低声道。
三人混在进城的人群中,混进了车迟国王城之中,进入了这座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都城。城内景象比城外稍好,但也只是相对而言。街道冷清,店铺十室九空,仅有的几家粮店门前排着长龙,价格高得令人咋舌。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臭和一种绝望的沉寂。
黄信寻了一处相对热闹的茶摊,要了三碗浑浊的凉茶。摊主是个愁眉苦脸的老汉,见三人气度不凡,又是生面孔,便唉声叹气地攀谈起来。
“客官是外乡来的吧?唉,快别往东边去了,那边更惨!咱这车迟国,算是遭了大难了!”老汉一边用脏兮兮的抹布擦着桌子,一边絮叨。
“老丈,这大旱持续多久了?怎会如此严重?”黄信问道。
“多久?快三年了!”老汉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眼中满是恐惧,“一滴雨都没下过啊!河干了,井枯了,地也裂得能吞人!起初大家还指望朝廷,指望国师,可国师说了,这是天罚,是咱们心不诚,得罪了佛祖。只有把田产和家当都献给智渊寺,才能积攒功德,求得佛祖开恩下雨。”
“献田产?”敖灵清冷的眉头微蹙。
“是啊!”老汉拍着大腿,声音带着哭腔,“那智渊寺的和尚,拿着个什么‘功德簿’,挨家挨户地算。说什么前世孽债,今生功德偿。你家几亩地,值多少功德点,能消多少孽债,都是他们说了算。不献?不献就是心不诚,就是阻挠国师祈雨,是要下地狱的。谁敢不献?”
说着,老汉他指着街对面一个蜷缩在墙角,眼神呆滞的老农,“看见没?王老汉,家里祖传的十亩水浇地啊。全被记在那劳什子功德簿上,说是抵了他家三世的功德债。现在好了,地没了,儿子饿死了,老伴也病得起不来,就剩他一个等死了,造孽啊!”
黄信顺着老汉指的方向看去,那老农怀中紧紧抱着一卷泛黄的纸,上面隐约可见“功德债契”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还有一个刺眼的朱砂佛印。
“那朝廷呢?官府不管吗?难道没有赈灾?”黄信强压着怒火问道。
“朝廷?”老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又怕被人听见似的赶紧压低,“朝廷?国师就是朝廷!国王陛下?早就被国师架空了,听说现在整日在深宫吃斋念佛,万事不管!赈灾?拿什么赈?国库?国库的钱粮,一大半都成了给智渊寺的供奉!剩下的,还不够那些当官的和大和尚们塞牙缝的!”
老汉凑近黄信,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无比的怨毒,“客官您知道吗?这城里城外,最好的水浇地,十之七八都挂在了智渊寺和那些大和尚的名下。他们不用交一粒粮食的税,大王有令,僧侣乃方外之人,侍奉佛祖,保一方平安,理应免税。我们这些贱民,饿死就饿死了,可不敢耽误了大师们念经祈雨的大事。”
“岂有此理!”敖灵忍不住低叱一声,周身寒气微溢,让那老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谢无暇则慢悠悠地嘬了一口浑浊的凉茶,凤眼扫过街道尽头那座即使在城内也能看到金顶的寺庙,嘴角勾起一抹极致嘲讽的弧度:“好一个慈悲为怀的方外之人!好一个‘保一方平安’的免税特权!兼并土地,盘剥佃农,坐拥粮仓,见死不救,这功德簿上记的哪里是功德,分明是吸髓敲骨的血债!这智渊寺里供奉的哪里是佛,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
谢无暇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子,剖开了车迟国苦难最血淋淋的真相。
黄信沉默着,指尖捏着的粗陶茶碗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佛门窃运于女儿国,是暗中布局;在车迟国,却是明目张胆地以信仰为名,行掠夺之实。旱魃固然可怕,但这披着袈裟,打着佛号的人祸,才是将万千黎民推入深渊的罪魁祸首。智渊寺的香火鼎盛,每一缕青烟,都缠绕着无数佃农的血泪和枯骨。
“智渊寺,国师。”黄信眼中寒芒闪烁,如同沉寂的火山即将爆发。他体内的业力,似乎也感应到他心中翻腾的怒火与对这不公世道的愤懑,再次隐隐躁动起来,暗金与漆黑交织的火焰虚影在眼底深处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