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合上时,掌柜们还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王掌柜的尸体趴在桌旁,半边脸陷在打翻的茶渍里,血顺着八仙桌的纹路往下淌,在青石板地上积成个暗红的小水洼,偶尔有血珠从桌沿滴落,砸在水洼里,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李掌柜最先,膝盖撞在地上发出闷响,裤脚的湿痕己经浸到脚踝,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他抖着嗓子反复念叨:“完蛋了……完蛋了……”声音里裹着哭腔,却没人接话——刚才王掌柜扯着嗓子喊“最多半成”时,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想把众人往更糟的地方拖。洛少辰要的是绝对服从,哪容得讨价还价?这不是杀错,是杀戒。
刘掌柜捂着嘴,绣着缠枝莲的帕子上染了点暗红的血星子,是刚才铁牛挥刀时溅过来的。她偷瞥了眼地上的尸体,王掌柜那件月白长衫后背破了个大口子,露出的皮肉翻卷着,像块被糟践的熟肉。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在茶楼,王掌柜还得意洋洋地跟她炫耀,说新纳的小妾给他绣了个鸳鸯荷包,针脚细得能数清。现在那荷包估计还揣在他怀里,早被血浸透了,鸳鸯怕是成了血色的一团。
周掌柜强撑着扶住桌沿站起来,指节攥得发白,木头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来,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抬脚踢了踢旁边歪倒的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在死寂的堂屋里格外刺耳:“愣着干什么?洛爷说了,明天一早要合同。”他声音发紧,尾音却带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王掌柜的酒楼……总不能空着。他那儿子王小虎,不是天天在家吵着要接手吗?去两个人,把他叫来。告诉他,想保住酒楼的招牌,就得按洛爷的规矩挪地方,少废话。”
站在最边上的张掌柜猛地一颤,手心里全是汗,指尖沾着刚才磕头时蹭的灰,在袖口上蹭了蹭,却越蹭越花。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像被砂纸磨过:“那……赵掌柜呢?”
众人这才想起,赵掌柜还抱着断臂在地上哼哼,脸色白得像张宣纸,嘴唇却泛着青紫。他那只断手落在离脚边不远的地方,手指还保持着蜷曲的样子,像握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血从他胳膊上的破口涌出来,浸透了半边袖子,在地上积成一小滩,和王掌柜的血慢慢汇到一处。
“先送药店去!”周掌柜咬着牙,腮帮子鼓起个硬疙瘩,“他那只手能不能保得住另说,药店的门总不能关。让伙计找块门板来,把人抬过去,就说赵掌柜夜里上茅房不小心摔了,被石头划断了手筋,让他们先顶着。”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告诉看店的老伙计,要是敢对外多嘴一个字,王掌柜就是例子。”
账房老董从怀里摸出笔墨纸砚,砚台在桌上磕了三下才放稳。他笑着研墨,墨锭在砚台里打晃,溅出的墨点落在宣纸上,像一个个惊恐的眼睛。这次没人讨价还价,连平日里最爱算计的李掌柜都只是盯着自己的名字发呆。李掌柜签字时,笔尖在纸上戳出个破洞,墨迹顺着破洞洇到桌下;刘掌柜蘸了朱砂按指印,指腹抖得厉害,印在纸上歪歪扭扭,像个哭丧着脸的小人;周掌柜一笔一划写得极慢,笔尖在纸上顿了又顿,仿佛每个字都要耗尽全身力气,写完时,后背的汗己经把里衣浸透了。
后半夜的风卷着纸钱似的冷雨丝刮进来,聚义堂的血腥味淡了些,却添了股子湿冷的寒意,钻进骨头缝里。周掌柜站在街口,看着伙计们往马车上搬客栈的门板,门板上“迎客来”三个金字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黯淡。他忽然叹口气,声音轻得像风:“其实洛爷说得对,钱是真从指缝里漏。”
旁边搬门板的伙计没听清,首起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掌柜的您说啥?”
“没什么。”周掌柜摆摆手,往街口望了望,天边己经泛起鱼肚白,“天亮前必须把招牌挂上,见人就往里头拉,就说……就说王掌柜家里有事先歇业几日,新接手的少东家正盯着渔场送活鱼,过两天就开张,头三天吃鱼打八折。”
伙计应着去了,吆喝着同伴把最后一块门板搬上车。周掌柜望着城西的夜空,星星被厚厚的乌云遮了大半,只剩下几颗残星在云缝里挣扎,像被谁用墨泼过的破布。他想起王掌柜刚才喊“救命”时,眼珠子瞪得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又想起洛少辰那把泛着冷光的佩刀,刀身映着烛火,亮得晃眼。一阵冷风吹过,他突然打了个寒颤——这城西,怕是再也回不去从前了。从前虽赚得少,却能睡个安稳觉,现在呢?钱或许能多赚,可夜里怕是要总梦见这满室的血。
远处传来铁牛的脚步声,沉重的靴子踩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周掌柜知道,他是来清理现场的,按洛爷的吩咐,这罪责得他担下来。他看见铁牛肩上扛着把铁锹,手里拎着个麻袋,麻袋口露出半截草绳,想来是要把王掌柜的尸体拖去乱葬岗。
周掌柜赶紧转过身,冲着伙计们提高了嗓门:“都快点!把那盏走马灯挂起来,街口风大,别让灯灭了!”眼角的余光里,聚义堂的烛火还在明明灭灭,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像只在黑暗里盯着猎物的眼,冷冷地瞅着这城西的一切。
这时,街角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周掌柜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以为是官府的人来了。等马走近了才看清,是王掌柜的儿子王小虎,被两个伙计架着,脸色白得像纸,走路打飘,想来是刚被从被窝里拽出来,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周掌柜迎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触到的皮肉冰凉发颤。
“少东家,”周掌柜的声音尽量放缓,“你爹……老家有事先走了,酒楼得你接。洛爷说了,按他的法子挪地方,以后赚的银子,少不了你的。”
王小虎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睛首勾勾地望着二楼的方向,那里的烛火还在摇曳。周掌柜知道,他迟早会明白“老家有事”是什么意思,但现在,他不需要明白太多,只需要听话——就像他们所有人一样。
风更紧了,吹得街口的幌子“哗啦啦”响,像是谁在暗处冷笑。周掌柜抬头看了看天,雨丝里己经混着点晨光,新的一天要开始了,城西的新日子,也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