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是半夜退的。
江妍睁开眼时,炕头还余着一丝残温,炕脚的热水袋凉了,贴在腿边倒像一块湿布。
她耳朵嗡嗡作响,一时还听不清人说话,只看见窗棂外头亮着微光,应该是辰时刚过,村子里第一锅粥的烟火正起。
屋里放着药味,不冲鼻,是淡的,像是草药煮出来的水汽沾在炕沿上。
她咽了咽口水,嗓子还是沙的。
程野坐在炕下的小板凳上,披着军呢外套,头发有些乱,看见她醒了,站起身:
“退烧了,出汗了。”
他没说得太轻,也没喊,仿佛她只是睡了一觉,不值得大惊小怪。
江妍抬手擦了下额角的汗,一抹,满掌是凉意,像是梦里有人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她没出声,坐起身来,动作慢,却稳。
“那赤脚大夫……”她开口,声线还是沙哑,“是你叫人请来的?”
“嗯。”程野弯腰去拿水壶,“我先去村部找的郝叔,他正给村西头接生,听说你烧得狠,马上赶来了。”
他顿了顿,放下水壶:“他给你把了脉,说是惊寒夹虚火,又敷了草药酒,擦了身子。还说你命硬。”
江妍轻轻应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被烟熏黑的衣袖发呆。
她知道自己不是命硬,是怕死。
前一世她死得太不值了,如今再烧一回,她不打算再躺着等死。
她撑着炕沿下地,脚还是虚浮的,但比前几日清醒得多。程野皱了下眉头没拦她,只说:
“慢点。”
江妍披了件旧棉袄,从门口拿了条帆布带,把衣服扎紧了腰,往外走。
“去哪儿?”程野问。
她头也不回:“找张支书。”
张支书正蹲在队部晒烟杆,一口旱烟刚点着,看她走来,咂了咂嘴:“刚退烧就跑来,病不要命啦?”
江妍站定,声音平静:“支书,我来是想借点地方。”
“你想干嘛?”他望着她,“你不是还住知青点那边?”
“知青点烧了。”
“那还能修回来,顶多一礼拜。”
江妍摇头:“我不回去了。”
张支书盯了她一眼,笑了:“你不是那种认死理的姑娘,倒是看着变了性子。”
她不接话,只说:
“我想借村西那间闲房,听说是空的。”
“你要那地方干啥?那是放农具的,土墙风都能吹进来。你一个女知青,单住成什么体统?”
江妍答:“我打算自己过。别的我不图清净,就图能把点事做成。”
“做啥事?”
“还没做,但我能答你一句话——”
她看着他,目光清澈:“我想借那屋子住着干活儿,用到啥时候你说了算。挣了粮票,我每月上交一半。”
张支书笑了,点点头:“你这人精得早,不像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张支书眯了眼,像是要看透她。他抽了口烟,慢悠悠道:
“行,那房子本就是闲着的,你要真想用,我给你张条子,队里人都认的。”
“不过先说好,这屋子归的是大队,要是以后合用得换人,你不能闹。”
江妍道过谢后,转身走了。
这一路,她走得稳,也冷静。
后背晒着太阳,照不透她身上那一层厚沉的旧记忆。
她心里知道,自己己经不是那个会在情人跟前软话讨好、会为婆家磕头低眉的江妍了。
那口冷水,她喝过。
现在该热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