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溪的冬天到了极寒的时候,冷风像刀子,钻进衣领和袖口里,刮得人脸发疼。
大年初七这天,天还没亮,知青点就炸了。
不是大爆炸,是炉膛塌了,那口烧了三天三夜的大铁炉子,终于因为年夜饭的重压和湿柴火的膨胀,炉条断了,锅塌了,热油泼了出来,整个锅台炸出一人高的火。
屋里几个知青都还在睡,烧饭的王二丫第一个喊出声:“火!起火了!”
江妍听到动静的时候,正蹲在井边刷锅,远远看见那屋冒出黑烟。
她没喊人,拎着刷锅的破布冲了过去。
灶房屋门紧闭着,浓烟呛人,一进去就是火星西溅。王二丫哭着扑出来,胳膊被烧着了,袖口焦黑。
“还有人没出来!”她边哭边喊,“小丁还在屋里,睡死了!他床边就是窗帘!”
江妍也顾不上说话,捂着口鼻就冲了进去。
小丁是城里刚下来的男知青,生病未好,睡得沉。江妍钻进烟堆,一边咳嗽,一边摸到床脚,把人从炕上拖下来。
小丁醒得慢,被一把拉着往外拽的时候,还不知怎么回事,只喊了一句:“姐,我没偷糖——”
江妍没听清,只是手上拽得更紧。脚边炉灰炸起一簇火星,烧到了她裤腿。
那一刻她没觉得疼,只觉得眼前一黑。
再醒来,她己经在另一个地方了。
是梦。
是前世的那个冬天,江妍坐在小城招待所的单人病床上,怀里揣着一封信,窗台上结着冰。
她裹着被子发烧,整整烧了一夜,没有人来。
那年她刚从渣男手里挣脱出来,打了胎,胃口坏了,脸也黄了。婆家说她晦气,男人则拿着单位分房的指标和别的女人结了婚。
她回不了家,父母的信也断了。
招待所的床板是旧的,翻个身都吱嘎响。她那天烧得厉害,想去烧水,结果摔在地上,昏了。
没人发现她,首到第二天下午,清洁工推门进来,才看到她脸色灰白,手脚冰凉。
可她当时并没有死。她醒了。
她醒在被架上、烧开的水壶旁边,醒在自己尿湿的床单里。
醒的时候,天刚亮,天花板是青灰色的,像从来没人洗过的墙皮。
她那一刻明白了一件事:
“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不是死,而是彻底活成了不认识的样子。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瘦得变形的自己,低声说了一句:
“我以为忍一忍就能过去。”
结果她忍到什么都没了。
“江妍……醒醒,醒醒啊——”
耳边有人喊她,像是很遥远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江妍猛地睁开眼,脸颊上全是冷汗,脖子后面湿了一片。
她还在烧,头发都贴住额角,整个人像被水泡过一样沉。
面前是程野的脸,眉头皱着,手里拿着湿毛巾。
“你晕了半天了。”他说,“刚才还抽了几下,差点以为你要咽气。”
江妍张了张嘴,嗓子干得像吞了沙子。
她缓了一会儿,才缓慢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小丁怎么样了?”
“没事,”程野答,“只是熏着了,伤口不深。你烧得厉害,我让人去请赤脚大夫了。”
江妍躺回去,闭上眼,像是有一根沉木压在胸口,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想起梦里的自己,那张脸、那张床,还有那一口死都没说出来的怨气。
她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说了一句:
“这回我不让了。”
不是对谁说的,是对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