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夜没停,屋檐挂下来的冰棱,像刀子似的首首吊着。
江妍一早醒来,没着急下炕。
昨晚那句“你愿意留下来,我能把这片地让出一半”
她一整晚都没睡实,就跟被人往心窝里丢了把火,烧着了,却不敢拿出来看。
她不是不懂那话的意思,也不是没听出他声音里那点沉。
可她更明白一句话算不得什么,活人能说,死人也能说。
她命不好,不打算再信这种空话。
但心头那点微热,压了又压,还是压不住。
天刚亮,张支书家门口贴出条纸,说队里这两天要蒸米、做饺子,副食组分下来的白面、糯米、冻豆腐,每户自己去领。
江妍穿上棉袄、戴上口罩巾,顶着冷风出了门。
队部外头排了队,她提着布口袋等了一阵,才领到一包糯米和半截豆腐。
“你这点够干啥?”后面一个妇女笑,“不如回头跟知青一块搭伙呗?”
她没搭话,只拎着东西转身走了。
刚回到屋门口,灶里柴火还没点起来,门口却传来动静。
是豆豆先走过来的,手里拎着一把干枝。
“我爹说今天炊事点要蒸年糕,让你别一个人干,他来帮你。”
小孩一边说,一边把干柴塞进她筐里。
“你爹多管闲事。”
豆豆一笑:“我也这么觉得。”
说着,程野己经从后头绕进来了,背着一大捆柴,身上全是霜气。
江妍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
“你进来也行,别烧我的锅。”
程野瞥她一眼:“你以为我稀得来你这灶屋蹭饭?”
“那你还来。”
“烧个火,又不是娶亲。”
她翻了个白眼,没接话。
灶屋还是冷,炕也凉,江妍手脚冻得发青,一边点火一边往锅里加水。锅沿下的煤球老湿,一点就灭,柴火烟呛得人首掉眼泪。
“你这火不会生了吧?”程野蹲下身,看着她一根根塞柴的动作。
“你行你来。”
程野接过火钳,把煤球翻了两下,火苗就窜起来了。
江妍哼了声,算是服了口软。
她把糯米淘净了蒸上,又剁了点辣菜根、腊萝卜,打算中午和在粥里吃。
热气从锅盖缝里升起来,屋里终于暖了一点。
她脱下围巾,咳了两声,擦了把眼角的烟气。
程野靠在门边看她,没说话。
她忽然开口:“你天天来,是想给人留话柄?”
他没抬眼,只说了句:“话柄早有了。”
“你倒是不在乎。”
“你在乎?”
“我在乎。”她盯着他,“但嘴长在别人身上。”
程野点点头:“那你挺有骨气。”
炕烧热后,糯米熟了。
她把米饭摊在木板上,用糯米锤压实,又切成条,裹上豆面,锅里复蒸。
豆豆蹲在灶口边,眼巴巴盯着那一锅黄腾腾的热气,手伸出来都快烫红了。
江妍拿筷子挑出一块,小声嘀咕:“还没蒸透,烫嘴。”
豆豆咬着唇:“我就闻闻。”
“等凉一凉再给你。”
她的声音没有前几天冷,倒像是认命似的软了几分。
午饭时,陈婶来知青屋串门,吃了口糯米糕,抿着嘴笑:“你这米糕比村头那几家做得香。”
“锅小火稳。”江妍说。
“人也稳。”陈婶叹气,“听说支书让你晚上去他家吃年饭?”
“不是家,是队部。”
“那也说明啥?说明你不是个临时人了,是人家张支书点头的准南溪人。”
江妍没答话。
晚上到了队部,炕上热着一壶小烧,几盘腊萝卜和白菜干炒肉,豆腐汤里飘着几滴香油。
张支书举杯时说:“今年队里过得苦,也得喝上一口,给明年接点好兆头。”
“来,咱们知青也喝点。”
江妍用茶缸碰了一下:“我不胜酒力,就敬您个心意。”
支书喝了口酒,眼神有些沉:“小江,你是真能干。”
“您夸得我心慌。”
“你也别装,你是个有章法的姑娘,不说话的时候,人都怕你。”
江妍笑:“怕也好,省得说闲话。”
他眯着眼:“你要是不想走了,我得跟公社说一声,别回头户口还挂着。”
“我再等等。”
“你等啥?”
“等炕头不凉了。”她喝了口茶。
张支书笑了,摇头:“你这个人啊,说话不多,句句都不白说。”
夜里回去,她走在雪地里,脚下咯吱咯吱响。
天很亮,月色把整个南溪照得青白。
她走得慢,手插在袖口里,冷风吹着脸,但心里一点点地不那么冷了。
她不是认了命,她只是觉得——这炕,或许真的能烧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