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冻醒的。
北方的冬天常常冷得猝不及防,一觉醒来,能把人从骨头缝里逼出冷汗来。
江妍猛地睁眼,鼻尖发酸,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冻的还是哭的。
屋里暗得像口棺材,窗纸贴得歪歪斜斜,外头风雪打在纸上,发出啪啪声。天花板低矮,角落的蜘蛛网一动不动,像她这一生的命。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翻身坐起,下意识捂住肚子。
平的?
她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猛地掀开被子低头看,那张早就被她恨入骨髓的蓝底红花棉被,还在。她手脚冰凉,身体却莫名发抖,不是冷,是害怕。
她回来了。
回到那一切都还没发生前,回到她刚刚满十八岁、人生即将滑向泥潭的起点。
她喉头一哽,连呼吸都像被刀割着。整整十秒,她一动不动,像被人扔进了深水池里。然后她猛地扑下身,把枕头下的信抽出来,颤抖地翻开日期。
1977年12月14日。
她重生了?
——就在她前世人生彻底烂掉的前两个月。
她咬着嘴唇,咬得发白,眼里却没有眼泪。该哭的那一世早哭干了,眼泪救不了她,也没救过她那个没来得及出世的孩子。
江妍缓缓起身,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一步步走到桌边,指尖无意识地碰到那只熟得不能再熟的搪瓷缸。
蓝边儿,碎了口,边上还有她前世哭得喘不上气时抠出的指印痕。
她手一抖,搪瓷缸落地碎成了几瓣。
这次,她不需要它了。
她蹲下身,一块块把碎片捡起来丢进炉子灰堆里,手心被瓷角划了一道,她也没在意,反倒冷笑一声。
她记得太清楚了。赵林川在她怀孕第三个月的时候,把她送进了镇上的小诊所,骗她说检查身体,结果签了份自愿放弃返城指标的证明。
而她还傻到信他,说什么“我不在乎城不城,有你在哪儿都是家”。
狗屁。
她是被他和那个叫黄岚的女人骗进了泥坑,一点点耗光,最后穷困潦倒,带着病胎,孤身冻死在队里的柴房里。
赵林川转头就娶了黄岚,那女人穿着城里来的棉呢大衣走进她死过的屋,指着她的旧缝纫机笑得风光:“江妍也不是没留下点用的东西嘛。”
江妍闭了闭眼,把所有记忆压进心底。
老天爷既然再给了她一次命,那就换她来翻盘。
她套上棉衣,把头发扎好,裤脚塞进棉袜里,像过去每一次下雪日子那样走出门。
街道上有几个熟面孔,看见她只是点头,没有多话。她前世在这里住了十年,清楚每一条胡同、每一户人家的秉性。但这次她不打算在这儿多留一天。
她要离开北二村。
离开赵林川,离开他那张人模狗样的脸。
街道办那边亮着灯,崔科长正拿着热毛巾擦脸。
“江妍?”他放下毛巾,有点诧异,“你不是月底才来换岗?”
“我现在就要走。”江妍嗓音冷清,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我要调离北二村,越远越好。”
“这……”崔科长皱眉,“你不是跟赵家那小子……”
“不是。”她打断他,眼神清明到刺眼,“我跟他没什么,从来没有。”
“你家里人呢?这事得——”
“他们同意。”她话说得极快,但毫不迟疑,“请您首接帮我安排。您上次说南溪大队缺人,名额还在吗?”
“南溪?”他愣了一下,“那地方可偏,坐车要五个多小时,山沟沟里连邮递都一年两封信,去了就别想指望调回来。”
“我就想去那种地方。”她低头一笑,像是自嘲,“清净。”
崔科长沉默了。
他是知道江妍家的。成分不好,父母又不是省油的灯,只想着把女儿推出去换个城里女婿。赵林川那小子一开始是个好选择,可惜玩得太花。
他动了点恻隐,抽出一份调令,签了名:“明天早晨五点半出发,车子在西街口。别迟到。”
“谢谢您。”
她接过调令,揣进怀里时,指尖还在抖。
不是怕,而是太久没这么清醒地掌握自己命运了。
晚上她回到屋,连火都没点,就蜷在被窝里睡下了。
天未亮她就起了,背着行李出了门。
她没留任何东西,连张纸条都没写。
——再见了,北二村。
再见了,江妍的葬身地。
她要去的地方叫南溪,一个前世她只听过名字的地方,这一次,她要在那里,重新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