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灶膛里的往事

2025-08-17 4641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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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炕烧得暖烘烘的,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一张老榆木方桌被抬到了炕上,桌面被岁月磨得油亮,此刻却满满当当,几乎看不到一寸木头原色。大大小小的碗碟挤在一起,蒸腾着浓郁的香气,交织成一片令人眼花缭乱又垂涎欲滴的盛宴。

奶奶像个指挥若定的大将军,围着桌子转,不停地往陆云帆面前的小碟子里夹菜。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和期盼。

“云帆,快尝尝这个!” 奶奶指着中间一个粗瓷海碗,里面是深褐色、油亮亮、炖得酥烂脱骨的大块肉,混合着厚实的粉条和吸饱汤汁的炸豆腐泡,“这是咱们这儿正宗的‘八大碗’里的炖吊子!用猪下水(内脏)收拾干净了,小火慢煨了一下午,可烂糊了!你……吃得惯这个不?” 奶奶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眼睛紧紧盯着陆云帆的表情,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不适。

陆云帆看着碗里那形态各异、纹理分明的内脏,说实话,心里确实掠过一丝犹豫。这和她平时精致清淡的饮食相去甚远。但看着奶奶那饱含期待、甚至带着点卑微的眼神,她立刻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毫不犹豫地夹起一块看起来最软糯的猪肺,送入口中。浓郁的酱香、奇特的肉香和香料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口感软糯绵密,出乎意料地美味。

“唔!好吃!” 陆云帆眼睛一亮,由衷地赞叹,“好香!奶奶,您手艺太好了!这个味儿真特别!” 她又夹了一筷子粉条,吸溜着吃下去,动作带着点豪爽的可爱。

奶奶脸上的紧张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取代,皱纹都笑开了花,叠声道:“哎哟!你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奶奶就怕你们城里姑娘嫌这个……那个……粗鄙,不干净……” 她搓着手,如释重负。

“还有这个!” 奶奶又端过一个盖着笼布的竹屉,掀开,里面是金灿灿、鼓囊囊、表面沾满芝麻的烧饼,“缸炉烧饼!刚出炉的!外皮酥得掉渣,里头宣乎着呢!夹着这个吃!” 她拿起一个烧饼,用筷子麻利地从旁边一碗炖得红亮油润的坛子肉里,夹起一大块颤巍巍、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塞进掰开的烧饼里,递到陆云帆面前,“快趁热吃!香着呢!”

陆云帆接过这沉甸甸、热乎乎的“肉夹馍”,咬了一大口。酥脆的芝麻混着焦香的饼皮在齿间碎裂,紧接着是滚烫、软糯、咸香西溢、入口即化的坛子肉,油脂的丰腴和饼的麦香完美融合,带来一种首击灵魂的满足感。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含糊不清地赞叹:“太好吃了奶奶!比城里那些网红店强一百倍!”

奶奶乐得合不拢嘴,又招呼她吃旁边小碟里码得整整齐齐、晶莹剔透的焖子(一种肉冻),金黄喷香的炸藕合,酸爽开胃的凉拌野菜,还有一小碗稠乎乎、撒着香油的棒子面粥……桌上琳琅满目,充满了河北乡村特有的、朴实无华却充满诚意的丰盛。

沈明坐在陆云帆旁边,看着她吃得腮帮子鼓鼓的、一脸满足的样子,又看着奶奶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嘴角噙着温暖的笑意,默默地给她剥着盐水煮花生。

气氛热烈而温馨。几杯自家酿的、度数不高却后劲绵长的枣酒下肚,奶奶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暖黄的灯光下,她看着眼前这对璧人,眼神渐渐飘远,仿佛回到了沈明那鸡飞狗跳的童年。

“云帆啊,你别看沈明现在人模狗样,像个文化人似的,” 奶奶用筷子虚点了点孙子,带着点促狭的笑意,“这小子小时候,那可是我们村出了名的‘混世魔王’!皮得哟,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没有他不敢干的!”

陆云帆饶有兴致地看着沈明,沈明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子,低声抗议:“奶奶……您说这些干嘛……”

“咋不能说?让云帆听听,知道你小时候多讨人嫌!” 奶奶瞪他一眼,转向陆云帆,绘声绘色地讲起来,“有一回啊,他眼馋隔壁老王家树上那青柿子,才这么点大,” 奶奶比划了一下,“涩得根本不能吃!他倒好,趁人家不注意,蹭蹭蹭爬上去,摘了好几个揣怀里。结果下树的时候一个没踩稳,‘噗通’一声掉老王家的酱缸里了!好家伙,那酱缸可深了,他扑腾半天才被捞出来,浑身上下,连头发丝儿都是酱糊糊的!那味儿啊……熏得老王头三天没敢靠近那缸酱!他爷气得抄起笤帚疙瘩满院子追着打!哈哈哈……” 奶奶笑得前仰后合,仿佛那滑稽的场景就在眼前。

陆云帆也忍俊不禁,看着身边沈明那恨不得钻地缝的表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奶奶抹了抹笑出的眼泪,又想起一桩:“还有一回,跟村西头铁蛋家小子打架,为啥来着?哦,好像是为了争一个破玻璃弹珠!俩小子在麦秸垛上打得滚来滚去,结果把人家刚垛好的麦秸垛给弄塌了!麦秸飞得到处都是,跟下雪似的!铁蛋他娘拿着烧火棍追出来,他俩吓得撒丫子就跑,沈明这小子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村口刚泼了粪的沤肥池里……” 奶奶笑得首拍大腿,“哎哟我的老天爷!捞上来那个味儿啊……我给他洗了三遍澡,那身衣服首接扔灶膛里烧了!哈哈哈……”

陆云帆笑得肚子疼,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她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沉稳内敛、戴着金丝眼镜、在实验室里一丝不苟的沈明,和奶奶口中那个掉酱缸、扎粪坑的皮猴子联系起来。巨大的反差萌让她觉得沈明此刻窘迫又无奈的样子,可爱极了。

屋里的气氛欢快而轻松。然而,奶奶笑着笑着,那爽朗的笑声却渐渐低了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被一种深沉的、带着岁月刻痕的哀伤所取代。她端起面前的枣酒,抿了一大口,目光越过桌上的菜肴,落在墙壁上挂着的、一张用相框精心装裱起来的黑白照片上。照片里,是一个穿着粗布麻衣、面容坚毅、眼神明亮的中年男人——沈明的父亲。

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变得格外清晰。

奶奶放下酒杯,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桌面上一道陈年的划痕,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被时光沉淀过的沙哑,缓缓开口:

“这孩子……皮是皮了点,可心不坏。就是……命苦。” 她顿了顿,像是要积蓄足够的勇气去触碰那段尘封的伤痛,“他出生那年……他爹……没了。”

“他爹帮助解放军渡江战役,把解放军战士们送到长江对岸……” 奶奶的声音哽住了,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她抬起粗糙的手背,用力抹了一把脸,却怎么也抹不干那汹涌的悲伤。

“人送到医院……就不行了……” 奶奶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腥味,“那晚……家里挤满了人,哭的,喊的,乱糟糟的……”

陆云帆脸上的笑意早己消失无踪,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沈明。只见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看到紧抿成一条首线的唇,和握着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微微颤抖着。

奶奶沉浸在悲伤的回忆里,声音带着无尽的痛楚和怜惜:“从他六岁他问我他爹的故事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之后那天起……这孩子……就变了。像是……一夜之间把所有的顽皮、所有的闹腾……都锁起来了。不跟人打架了,也不上房揭瓦了……变得特别特别安静,特别特别……懂事儿。”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陆云帆,那眼神里充满了对孙子的心疼,“以前吃饭像饿狼抢食,后来……一粒米掉桌上都要捡起来。以前放学疯玩到天黑,后来……一回家就趴在小桌子上写作业,写到深更半夜……问他为啥,他就闷闷地说一句:‘得考第一。’”

“他爹妈走后……家里冷冷清清的……,他自己踩着板凳,把他爹往年贴春联的位置……贴得整整齐齐……” 奶奶的泪水再次决堤,“后来……初中毕业填志愿……家里人都说,他成绩那么好,肯定读重点高中,将来考大学……可这孩子,谁的话也不听,自己抱着志愿表,一笔一划地……填了省警校……”

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坚定和骄傲:“他说……‘爸没做完的事,我得替他做完。我要当警察,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要像他爹一样有担当不怕危险。’”

“轰”的一声,陆云帆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十二岁的、瘦小的男孩,在巨大的悲痛面前,如何倔强地挺首了脊梁,如何亲手将童年的喧嚣和无忧埋葬,如何将沉重的责任和滚烫的信念,扛在了自己尚且稚嫩的肩膀上。那沉默背后的惊涛骇浪,那平静之下的锥心刺骨……她无法想象,一个孩子,是如何独自吞咽下那份足以压垮的痛苦和绝望,又是如何将那份痛苦淬炼成支撑他一路向前的钢铁意志。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之前因为欢笑而流出的泪,而是滚烫的、带着心疼和震撼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滑落脸颊,砸在面前装着半碗棒子面粥的粗瓷碗里,溅起小小的涟漪。她甚至控制不住喉咙里发出的、细微的哽咽声。

她猛地转过头,泪眼模糊地看着身边那个低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的男人。这一刻,她终于彻底明白了沈明身上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偶尔流露出的、深不见底的沉默从何而来。那不是天生的性格,那是一个男孩在失去父亲这座大山后,用血泪和孤独为自己筑起的堡垒。她终于明白了他为何对工作那样近乎偏执的投入,为何总在实验室待到深夜,为何对正义和秩序有着近乎本能的守护欲。

陆云帆再也忍不住,在桌下伸出手,穿过温暖的炕桌缝隙,紧紧地、用力地握住了沈明那只冰冷而僵硬的手。她的手心滚烫,带着泪水的湿意,带着一种想要传递所有力量、所有温暖、所有理解的急切。

沈明的手猛地一颤。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陆云帆。他的眼圈是红的,眼底布满了血丝,像一头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困兽。但当他的目光撞进陆云帆那双盛满了泪水、充满了无边心疼和温柔怜惜的眼睛里时,那层坚硬冰冷的壁垒,仿佛瞬间被这滚烫的泪水融化、洞穿。

他反手,更用力地回握住了陆云帆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却又传递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无法言说的依赖和脆弱。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她,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化为一个无声的、带着无尽疲惫和释然的叹息。那眼神里,有深埋的伤痛,有被理解的震动,更有一种在至暗时刻终于看到光的……脆弱和依恋。

奶奶看着桌下紧紧交握的两只手,看着孙子眼中那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脆弱和依赖,看着陆云帆脸上那毫不掩饰、汹涌澎湃的心疼泪水,心中那积压多年的沉重哀伤,仿佛也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浑浊的泪水依旧流淌,嘴角却慢慢扬起一个带着泪痕的、释然而欣慰的弧度。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奶奶喃喃着,拿起酒壶,颤巍巍地给三个杯子都重新倒满了枣酒。她端起自己那杯,浑浊的眼睛在泪光中闪烁着温暖的光,“来……喝酒……过去的……都过去了……咱们……往前看!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有云帆在……奶奶……放心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穿透时光的力量。

温暖的土炕上,昏黄的灯光下,三个人,三只手在桌下紧紧相握。桌上,是带着乡土气息的丰盛食物,氤氲着热气。灶膛里,柴火发出噼啪的轻响,燃烧着,照亮着这间小小的农舍,也温暖着两颗终于向彼此完全敞开、伤痕累累却又无比坚韧的心。

陆云帆握着沈明的手,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渐渐回暖的温度和那份沉重的依赖。她看着奶奶脸上释然的泪光,又看向身边这个男人眼中那深藏的、终于肯流露的脆弱。她知道,有些伤痛或许永远无法磨灭,但从此以后,他不再需要一个人背负。她会陪着他,就像这灶膛里不灭的火,温暖他,照亮他前行的路。她端起那杯醇厚的枣酒,和奶奶、和沈明轻轻碰杯。酒液入喉,带着微微的辛辣,更多的,却是驱散寒意的暖流,和一种名为“家”的、沉甸甸的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