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陆家小院的葡萄架,洒下细碎跳跃的金斑。空气里浮动着青草、泥土和灶膛里柴火燃烧的混合气息,清新又踏实。李宁昭被陆云舟小心地扶着跨过门槛时,第一眼就看到了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花蝴蝶跑的安安。
小姑娘穿着一件崭新的鹅黄色小裙子,裙摆随着跑动像朵小太阳花一样绽开。短短几天不见,安安的小脸蛋肉眼可见地圆润了一圈,脸颊鼓鼓的,透着健康的红晕。原本有些枯黄稀疏的头发,此刻被陆贞的母亲仔细地扎成了两个俏皮的小揪揪,随着她的跑跳一颠一颠。阳光落在她身上,映得那双大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快乐。
“蝴蝶!等等安安!”她奶声奶气地叫着,咯咯笑着,迈着小短腿在院子里撒欢。那无忧无虑的模样,与几天前在陈家那个怯生生、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惊惶的小女孩判若两人。
“安安!”李宁昭忍不住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喜悦和心疼。
安安闻声停下追逐,扭过头。看清来人,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小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她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像颗小炮弹似的朝李宁昭冲了过来!
“漂亮小婶婶!”甜糯的童音带着毫不掩饰的亲近和想念。安安一头撞进李宁昭怀里,小手紧紧抱住她的大腿,小脸仰着,笑容灿烂得晃眼,“想你了!安安想漂亮小婶婶了!”
“哎哟!”李宁昭被她撞得微微后仰,幸好陆云舟在身后稳稳扶住。她赶紧弯腰,想把这个小太阳抱起来,却被陆云舟抢先一步。
“好宝宝!小婶婶现在肚子里有小宝宝呢,不能撞哦!”陆云舟的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爽朗,又刻意放得无比温柔。他俯身,大手一捞,轻松就把小小的安安举了起来。
安安被举得高高的,非但不怕,反而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发出更响亮的咯咯笑声。
“飞高高!小叔!安安要飞高高!”她清脆地喊着,对陆云舟的称呼也自动升级成了更亲昵的“小叔”。
“好嘞!飞高高咯!”陆云舟朗声笑着,稳稳地将安安放在了自己宽阔的肩头。安安坐在“巨人”的肩膀上,视野骤然开阔,兴奋得手舞足蹈,小手紧紧抓住陆云舟的头发,小脚丫在他胸前轻轻晃荡。陆云舟则稳稳地扶着她的小腿,笑容爽朗,眼神里满是宠溺。
李宁昭看着这一幕,心头又暖又软。阳光落在陆云舟线条硬朗的侧脸上,落在他肩上那个咯咯笑的小人儿身上,构成一幅无比和谐温馨的画面。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个小生命也在为这温暖的一幕而轻轻悸动。
“大伯!”陆云舟扛着安安,走向正坐在屋檐下小板凳上剥豆子的陆烨,“贞贞姐呢?怎么没见着人?”
陆烨放下手里的豆荚,抬头看着坐在侄子肩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外孙女,脸上深刻的皱纹也舒展了许多。他指了指院门方向:“贞贞去镇上了。一大早就走了。”
“去镇上?做什么?”陆云舟有些意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肩上的安安,小姑娘正揪着他的一缕头发玩得不亦乐乎。
陆烨搓了搓沾着豆壳的手指,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女儿终于开始挣扎着站起来的欣慰。“她说……想盘个小铺子。”
“盘铺子?”李宁昭惊讶地走过来。
“嗯。”陆烨点点头,叹了口气,“这孩子,这几天晚上总睡不踏实,跟她娘说了好些话。她说……不能再靠爹娘养着了,得靠自己,得养安安。她说在陈家这些年,别的没落下,针线活倒是练得还行,村里镇上不少婶子都夸她缝补得好,改衣服也利索。她想去镇上……盘个小小的裁缝铺子,给人缝缝补补,改改衣服,先养活自己和安安。”
陆烨的声音不高,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朴实:“我们劝她先歇歇,把身子养好再说,她不听。说躺不住,心里憋着股劲儿……唉,这孩子,从小就倔。”
陆云舟和李宁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盘铺子?做裁缝?这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多少日夜的辛劳?陆贞才刚刚从那个泥潭里爬出来,身体还虚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心里更是千疮百孔。她却己经在计划着用自己唯一能想到的方式,去撑起自己和女儿的天空了。
“大伯,您放心。”陆云舟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可靠,“贞贞姐有这份心气,是好事!盘铺子的事,我帮得上忙。镇上我认识几个朋友,地段、租金什么的,能帮着打听打听。”
李宁昭也连忙道:“是啊大伯,需要本钱的话,我们……”
陆烨摆摆手,脸上露出点憨厚的笑:“不用不用,你们的心意,大伯心领了。贞贞的嫁妆钱拿回来了些,加上……唉,陈家那边该分的那份,你大伯娘己经托人去交涉了,总得让他们吐出来!贞贞说了,先用那钱。不够,还有我们老两口呢。”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陆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下身是一条深色长裤,身形依旧单薄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脸色还是带着病态的苍白,但眼神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死寂的空洞。那双眼睛里有疲惫,有挥之不去的伤痛,但此刻,却奇异地沉淀着一丝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光芒——一种名为“目标”的光芒。
“贞贞姐!”李宁昭连忙迎上去。
“云舟,昭昭,你们来了。”陆贞看到他们,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那笑容还很僵硬,带着久不使用的生涩感,却比哭好看太多。
“妈妈!”坐在陆云舟肩头的安安看到妈妈,立刻兴奋地扭动起来,张开小手要抱抱。
陆云舟赶紧把安安放下来。小家伙一落地就扑到陆贞腿边,抱着她的腿,仰着小脸:“妈妈!小叔带安安飞高高!安安坐在小叔肩膀上,好高好高!像小鸟!”
陆贞低头看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和亮晶晶的眼睛,心头最坚硬的地方仿佛被轻轻撞了一下。她蹲下身,动作有些迟缓,轻轻摸了摸安安的小脸,声音干涩却温柔:“安安乖,妈妈抱不动了,安安自己玩好不好?”
安安懂事地点点头,又跑开去追那只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来的花蝴蝶了。
“贞贞姐,听大伯说,你想盘铺子?”陆云舟开门见山。
陆贞首起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嗯。去镇上看了几家……都不太合适,要么太贵,要么位置太偏。”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我想着,就在镇子口那个小市场边上,有个临街的小门脸,以前是卖杂货的,现在空着。地方不大,但……但应该够用了。”
“市场边上?人流量应该不错。”陆云舟点点头,随即掏出手机,“姐,你把具置告诉我,或者那房东姓什么?我这就找人问问情况,看能不能压压价,或者有没有其他合适的。”
“这……太麻烦你了云舟。”陆贞有些局促。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陆云舟不容置疑,“你安心在家养身体,跑腿打听的事,交给我。昭昭,”他看向妻子,“你陪贞贞姐说说话,我去打个电话。”
陆云舟拿着手机走到院子一角。李宁昭扶着陆贞在屋檐下的竹椅上坐下。
“贞贞姐,你……还好吗?”李宁昭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色和单薄的身体,忍不住问道。
陆贞沉默了片刻,目光追随着院子里无忧无虑奔跑的安安,嘴角那点强撑的笑意渐渐淡去。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粗糙、指节有些变形的手,声音轻得像叹息:“累……心里累。但看着安安现在这样……”她指了指院子里那个快乐的小身影,“又觉得,再累也得撑着。”
她抬起头,看向李宁昭,眼神里是经历过绝望后淬炼出的平静和一丝迷茫的坚韧:“昭昭,你知道吗?在陈家……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那灶膛里烧尽的灰,冷透了,没一点火星了。可那天,看着娘拖着断腿等我,看着爹一夜白头,看着安安抱着那个旧娃娃……我忽然觉得,这灰底下,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热乎气儿。我不能让这点热乎气儿也灭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李宁昭心上,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盘个铺子,做点活计,累是累点,苦也是苦。可这苦累,是我自己选的。挣的钱,干干净净,能给安安买糖,给爹娘买点药,不用再看谁的脸色,不用再听那些戳心窝子的话……”陆贞说着,手指用力地抠着竹椅的边缘,指节泛白,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这苦,我愿意吃!”
李宁昭紧紧握住陆贞冰凉的手,想传递一些力量给她,却发现自己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
“妈!妈!”安安突然举着一把刚采来的、还带着露珠的野花跑了过来,献宝似的递到陆贞面前,“花花!给妈妈!香香!”
陆贞看着女儿沾着泥点的小手和那束五颜六色、生机勃勃的小野花,愣了一瞬。她缓缓伸出手,接过那束花。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娇嫩的花瓣,动作有些笨拙。
她低下头,凑近那束小小的、不起眼的野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花香,涌入鼻腔。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李宁昭看到,一滴滚烫的、晶莹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陆贞紧闭的眼角滑落,重重地砸在鹅黄色的、小小的雏菊花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那滴泪,无声无息。
院子里,安安还在快乐地转着圈,哼着不成调的歌谣。陆烨剥豆子的声音沙沙作响。陆云舟在远处打着电话,声音沉稳有力。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笼罩着这个农家小院。
只有李宁昭看到了那滴落在花瓣上的泪。她心头猛地一酸,一股汹涌的热意瞬间冲上眼眶。她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陆贞那只冰凉、颤抖的手,用自己的温度包裹着她。
陆贞依旧闭着眼,紧握着那束沾着露水和泪水的野花。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着。那压抑的、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那是深埋于灰烬之下、终于被女儿一束小花引燃的、迟来的哀悼——哀悼那死去的爱情,哀悼那错付的青春,哀悼那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尊严。
但在这汹涌的哀恸之下,李宁昭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陆贞那只被她握着的手,在最初的冰凉和颤抖之后,正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回握住她的手。那力道很轻,带着试探般的虚弱,却透着一种破土而出般的、不容忽视的求生欲。
像那束被踩进泥里、沾着泪水和露水,却依旧倔强地散发着微香的小野花。像那灰烬深处,终于被女儿的笑靥、父母的守望、亲人的扶持所唤醒的,一点点微弱却执拗的、属于陆贞自己的热乎气儿。
陆云舟挂断电话,大步走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贞贞姐,问清楚了!那铺子的房东我认识!价钱好说!下午我就带你去看看?”
陆贞猛地睁开眼,迅速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她抬起头,看向陆云舟,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泪光未干,却努力地、异常坚定地,弯起了一个带着水光的、真实的笑容。
“好。”她只应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却落地有声。她将那束小小的野花,小心地放在身边的竹椅上。
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陆贞苍白却挺首的脊背上,洒在那束不起眼的野花上,也洒在安安无忧无虑奔跑的身影上。院子里弥漫着豆荚的清香、泥土的气息,还有那一点点若有似无的、属于野花的倔强芬芳。
李宁昭看着陆贞挺首的背影,看着那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小花,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下来。她分不清这泪是为陆贞流的,还是为安安流的,亦或是为她腹中那个即将降生、被所有人期待着、深爱着的孩子流的。
她只知道,在这片混杂着泪水和阳光的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如同那灰烬下的星火,如同那石缝里的新芽,正在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破土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