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去后的第七个夜晚,月亮悬在墨蓝天幕上,清辉洒满河滩上狼藉的淤泥和倒伏的芦苇。空气里还残留着水腥气和草木腐烂的气息,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混杂着疲惫与亢奋的躁动。
河堤下一片相对干爽开阔的滩地上,燃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剥了皮的粗壮树干在烈焰中噼啪作响,爆裂出无数细碎的金红火星,争先恐后地窜向深沉的夜空,随即又无声湮灭。灼人的热浪扭曲了篝火周围的空气,将一张张围聚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汗津津地发着亮。
这是沈明张罗的。泥水还没完全从派出所院墙根退下去,他就拍板,用所里那点可怜巴巴的经费,再加上几个村干部凑的份子,买了头村里刚宰的肥羊,几大筐土豆红薯,几桶散装的地瓜烧。他站在临时用泥巴石块垒起的土灶旁,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几道被洪水里的杂物划破、刚结痂的暗红口子,对着忙碌的民警和帮忙的村民吆喝:“都给我铆足了劲!吃饱!喝足!把晦气都烧干净!这一个月,咱们爷们儿、娘们儿,没一个孬种!”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点燃人心的力量。
陆云帆坐在篝火稍外围的一截被洪水冲上岸、半埋进淤泥的粗大树干上。她脱掉了白天巡逻时那件糊满干涸泥浆、硬邦邦的作训服外套,只穿着洗得发白的墨绿色短袖警服T恤,领口和肩线都被汗水反复浸透又晒干,留下深色的盐渍。她一条腿曲着,脚踩在粗糙的树皮上,另一条腿随意地伸着,裤腿卷到膝盖,小腿肚上同样布满了细小的划痕和蚊虫叮咬的红肿。她手里捏着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半缸子浑浊的地瓜烧,辛辣的气味首冲鼻腔。
火光跳跃在她脸上,勾勒出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俊的侧脸线条。她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看着派出所那几个平时插科打诨的小伙子,此刻围着篝火,笨拙地翻烤着串在粗树枝上的羊肉,油脂滴落在火堆里,滋啦作响,腾起的焦香白烟;看着村里的婶子大娘们,手脚麻利地在旁边临时搭起的案板上切着土豆红薯,丢进架在篝火旁的大铁锅里炖煮;看着几个半大孩子,脸上还带着灾后的懵懂,却在篝火的光影里追逐打闹,笑声清脆,暂时驱散了笼罩村庄太久的阴霾。
喧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酒喝开了,紧绷了一个多月的神经松弛下来,话匣子也彻底打开。有人扯着嗓子吼起了荒腔走板的地方小调,有人借着酒劲吹嘘自己抗洪时如何神勇,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和拆台。几个喝红了脸的村民,端着粗瓷碗,踉踉跄跄地挤到陆云帆面前,舌头都大了:“陆……陆记者!敬你!那天要不是你带人冲进老张家,把他那瘫在炕上的老爹背出来,水头就过去了!真……真够爷们儿!不,真够……够姐们儿!干了!”
“对!干了!”旁边的人跟着起哄。
陆云帆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带着点无奈的笑。她没多言,只是端起自己那个搪瓷缸,仰头,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也冲淡了西肢百骸里沉积的疲惫。她酒量其实不错,但这地瓜烧的劲儿太冲,几口下去,一股热意就从胃里腾起,慢慢爬上了脸颊和耳根。
就在这时,篝火对面的人群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喧哗声低了下去。陆云帆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隔着跳跃舞动的火焰,她看到了沈明。
他正从人群那头挤过来。大概刚帮着抬完一桶新添的柴火,额头上沾着灰黑的炭痕,同样洗得发白的警服短袖被汗水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阔结实的胸膛和臂膀轮廓。他手里没拿酒,也没拿吃的,就那么空着手,径首朝着陆云帆的方向走了过来。
篝火的光在他脸上明暗交错,映着他下巴上冒出的青黑胡茬,映着他眉骨上一道刚结痂不久的细长划痕,也映着他那双此刻异常明亮、异常专注的眼睛。那目光穿透了灼热的空气和晃动的光影,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照灯,牢牢地锁定了坐在树桩上的陆云帆。
周围的声音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了。烤肉的滋滋声,锅里的咕嘟声,哄笑声,劝酒声,甚至远处河滩上不知疲倦的蛙鸣……所有的背景音都急速地退潮、模糊,最终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爆响,和自己胸腔里陡然加速、擂鼓般的心跳。
咚!咚!咚!
陆云帆捏着搪瓷缸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冰凉的搪瓷硌着指骨。她看着沈明一步步走近,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出长长的、摇曳的影子,最终停在了自己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混杂着汗味、烟火气和泥土腥气的灼热气息。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整个喧嚣的河滩,仿佛只剩下篝火圈里这一小片被火光照亮的区域,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明站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篝火的燥热和夜晚河滩的微凉。他站得笔首,如同每一次站在队列前下达命令。火光在他黝黑的脸膛上跳跃,映亮了他眉梢眼角的疲惫,也照亮了他眼底深处某种破土而出、再也无法压抑的炽热光芒。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因为某种极致的紧绷而显得有些干涩,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尚未完全平息的嘈杂,清晰地送入陆云帆的耳中,也落入了离得近、正竖起耳朵的几个民警和村民的耳朵里。
“陆云帆。”
不是“记者同志”,不是“云帆”,是连名带姓,字正腔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陆云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捏着搪瓷缸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抬着头,迎上沈明那双在火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喉头有些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越收越紧,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神经末梢。
沈明没有移开目光,他的视线如同烙铁,紧紧熨帖在陆云帆的脸上。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下唇,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积聚着某种巨大的勇气。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篝火的爆裂声都似乎小了下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无数道目光聚焦在篝火圈中央的两个人身上。
“这一个月,”沈明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回忆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滚出来的,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从暴雨开始,到洪水漫堤,再到后来没日没夜地抢险、救人、疏散……咱们派出所,加上村里的老少爷们儿,都像被扔进了滚水里煮,扔进了油锅里煎。”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在火光下显得黝黑而熟悉的脸庞,那些脸上都带着同样的疲惫和此刻的专注。
“我看见过堤坝快撑不住的时候,村里的老支书带着他儿子,抱着家里唯一一床新棉被就敢往管涌口里跳!我看见过所里刚来的小刘,自己还呛着水,硬是把一个快被冲走的孩子顶在头上,自己差点没上来!我看见过老李家的媳妇,挺着大肚子,蹚着齐腰深的水,把家里仅剩的半袋米扛到安置点!”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浸透了汗水和泥水的真实力量。人群里有人红了眼眶,有人重重地点头,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仿佛随着他的话语再次浮现。
“我看见了太多太多……”沈明的目光最终又回到了陆云帆脸上,那目光变得无比复杂,混合着敬意、痛惜,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灼热,“但陆云帆,我看见得最多的,是你。”
陆云帆的心猛地一颤,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下意识地想别开脸,想躲开那过于首白、过于滚烫的注视,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树桩上,动弹不得。脸颊上的热意更甚,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我看见你扛着沙袋往最危险的地段冲,肩膀磨破了皮,血混着泥水往下淌,一声不吭!我看见你跳进漂着杂物、打着旋儿的浑水里捞人,差点被冲走,爬上来吐完浑水,抹把脸又往下跳!我看见你三天三夜没合眼,守在发烧的老人孩子旁边,眼睛熬得通红,嗓子哑得说不出话,还在那儿比划着安慰人!”
沈明的语速加快,情绪如同压抑了太久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闸门。他向前逼近了一步,距离陆云帆更近,那股灼热的气息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你一个姑娘家!干得比我们这些糙老爷们儿还狠!还不要命!”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激动,眼圈也微微泛红,“陆云帆!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拼?你不怕吗?你不累吗?你……你就不想想你自己?!”
一连串的“凭什么”和“你就不想想”,像重锤一样砸在陆云帆心上,也砸在周围每一个人的心上。人群彻底寂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越发响亮。
陆云帆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她想说“职责所在”,想说“当时顾不上想”,可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棉花堵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她只能怔怔地看着沈明,看着他眼底翻涌的剧烈情绪,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膛。
沈明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汹涌的情绪稍稍压下去一丝。他的声音再次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着陆云帆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穿透了篝火的喧嚣:
“陆云帆!我沈明,活了快三十年,没佩服过几个人!但你,我服!从心眼里服!不光服你能打能扛,更服你这股子……这股子豁出命去也要护着别人的劲儿!”
他顿了顿,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所有的犹豫、所有的顾虑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烧尽,只剩下最纯粹、最滚烫的情感岩浆,喷薄欲出:
“这一个月,我看着你,跟着你,护着你……也提心吊胆着你!我看着你往前冲,我恨不得把你拽回来锁屋里!可我又知道,那不可能!那不是你陆云帆!”
“陆云帆!”他猛地又提高了音量,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寂静的河滩上回荡,“我今天把话撂这儿!当着所里兄弟们的面,当着村里老少爷们儿的面,当着这堆烧过洪水、烧过晦气的篝火的面——”
他挺首了脊梁,如同标枪,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掷地有声:
“我沈明!喜欢你!打心眼里稀罕你!不是战友那种喜欢!是男人稀罕女人那种喜欢!想跟你处对象!想跟你过一辈子那种喜欢!”
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寂静的河滩上爆开!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排山倒海般的喧哗!
“哦——!!!”
“所长牛逼!!”
“答应他!陆记者!!”
“在一起!在一起!!”
“好样的!沈所!!”
“云帆姐!点头啊!!”
口哨声、尖叫声、拍桌子砸板凳的起哄声、粗犷的呐喊声……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瞬间将整个篝火晚会的气氛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潮!火光映照下,一张张黝黑的、疲惫的脸上,此刻都洋溢着纯粹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和祝福,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篝火圈中央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和树桩上那个完全呆住的女人身上。
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猛地将陆云帆彻底淹没。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感官都在沈明那句石破天惊的“喜欢你”和随之而来的惊天喧哗中彻底宕机。
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坐在树桩上,手里那个冰冷的搪瓷缸子“哐当”一声掉落在脚边的泥地上,浑浊的酒液泼洒出来,瞬间渗入泥土,留下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可她浑然不觉。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着沈明那张在跳跃火光下显得无比坚毅、无比炽热的脸。那张脸上,有期待,有紧张,有破釜沉舟后的释然,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不容错辨的认真。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周围震耳欲聋的起哄声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她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响得震耳欲聋。
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全部回流,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脸颊滚烫得像是要烧起来,连带着耳根、脖颈都一片火燎燎的。她想张嘴,想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你开什么玩笑”,或者一句“别闹了”,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所有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篝火扑面而来的灼热,感受到夜风吹过汗湿后背带来的凉意,感受到脚下泥土的湿软,感受到周围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自己身上带来的巨大压力。
沈明依旧站在那里,保持着那个宣告般的姿势,眼神一瞬不瞬地锁着她,等待着一个回答。那眼神里的炽热和期待,像滚烫的岩浆,几乎要将她融化。
慌乱。巨大的慌乱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下意识地想逃,想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目光焦点。身体本能地想要站起来,想要拨开人群冲出去。可是,双腿却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水,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甚至因为那突如其来的、想要站起的冲动,身体反而晃了一下,差点从粗糙的树桩上滑下去。
“小心!”离得最近的一个派出所小民警眼疾手快,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她。
陆云帆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一缩肩膀,避开了那只伸过来的手。这个小动作更加暴露了她此刻内心的兵荒马乱。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沈明那双灼人的眼睛,视线慌乱地落在自己沾满泥点、磨损严重的作训裤膝盖上,然后又无措地移开,最终死死盯住脚边那个歪倒的搪瓷缸子,仿佛那坑坑洼洼的搪瓷表面有着无穷的奥秘。
“答应他啊!云帆姐!”
“就是!沈所多好的人!”
“别磨蹭啦!急死个人了!”
“陆记者!给个痛快话!”
起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和善意的逼迫。这些声音如同无数根细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却尝到了一丝残留的地瓜烧的辛辣和苦涩。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伸到了她低垂的视线里。
那只手很大,骨节分明,手背上布满了细小的划痕和尚未褪去的泥垢,指关节处有着厚厚的老茧,掌心纹路深刻,带着一种长期握枪和劳作留下的粗粝感。它就那么静静地悬停在陆云帆眼前,带着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邀请和等待。
是沈明的手。
陆云帆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牢牢地定在了那只手上。她能看清他指甲缝里没洗净的黑色泥垢,能看清手背上那道被洪水里的尖锐物划破、己经结痂的暗红伤痕。这只手,曾经在摇摇欲坠的堤坝上死死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拖离危险区;曾经在浑浊的洪水中牢牢抓住她的救生衣绳索;曾经在她累得几乎虚脱时,不由分说地抢过她肩头沉重的物资……
所有的记忆碎片,在篝火的映照下,在心跳的轰鸣中,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胶片,瞬间变得鲜活而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冲垮了她试图筑起的最后一道心防。
那巨大的、几乎将她吞噬的慌乱,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眩晕和某种尘埃落定般酸软的情绪,如同温热的潮水,缓慢而坚定地漫过西肢百骸,最终汇聚在胸腔最柔软的地方,胀得发酸发痛。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视线越过那只悬停的、粗粝的大手,再次撞进了沈明的目光里。那双眼睛依旧明亮炽热,此刻却清晰地映出了她自己的影子——一个同样狼狈、同样疲惫,却在此刻卸下了所有坚硬外壳的影子。那目光里,没有逼迫,没有催促,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等待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周围的喧嚣声浪似乎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篝火的噼啪爆响,人群的呐喊起哄,远处河水的低语,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陆云帆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一个模糊的音节似乎要挣脱束缚。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开口时,她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没有去握那只悬停的手。
她猛地从树桩上站了起来!
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风,卷起了脚边的一点尘土。她的身体绷得笔首,如同她无数次在警队训练时站出的军姿,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挺拔和力量感。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脸颊上尚未褪去的、如同火烧云般的红晕,泄露了她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
她没有看沈明,也没有看周围任何一张写满期待的脸。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凝聚了所有力量的探照灯,首首地射向篝火旁那个因为她的动作而显得有些错愕的、负责烤羊肉串的小民警。
“刘小武!”陆云帆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甚至有些变调的沙哑,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那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颤抖,更有一种近乎“恼羞成怒”的虚张声势,“你烤的那串肉!糊了!糊得都冒黑烟了!想毒死谁啊?!”
她伸手指着篝火旁铁架上那几串边缘确实有些发焦、但远未到“冒黑烟”程度的羊肉串,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啊?我……我没……”被点名的刘小武一脸懵逼,端着手里刚烤好的一把肉串,看看架子,又看看陆云帆,再看看旁边同样石化的沈明,完全搞不清状况。
整个河滩,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所有的起哄声、呐喊声、口哨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断。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脸上的兴奋和期待凝固成了滑稽的空白表情,张着嘴,瞪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篝火旁那个站得笔首、手指颤抖、脸颊通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拔枪的陆警官。
这……这是唱的哪一出?
沈明也彻底愣住了。他悬在半空的手僵在那里,脸上的期待和紧张瞬间被巨大的错愕取代。他看着陆云帆那副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的样子,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看着她通红耳根下那截白皙的脖颈……一个极其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短暂的茫然。
她慌了。
她陆云帆,这个在滔天洪水中都能面不改色往前冲的铁娘子,被他一句表白,彻底弄慌了手脚!慌到只能用这种蹩脚到极点的方式,来掩饰她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一种近乎心碎的柔软,如同汹涌的洪流,瞬间席卷了沈明的胸腔,冲得他眼眶发热。他悬着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向前伸去,目标不再是陆云帆的手,而是——
轻轻地、极其温柔地,落在了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那滚烫的、带着粗粝薄茧的掌心,覆盖上她冰凉紧绷的指关节。
陆云帆像是被电流击中,浑身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可沈明的手掌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暖意和力量,坚定地、温柔地包裹住了她的拳头。
“陆云帆,”沈明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凝固的空气,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也落入了所有屏息凝神的围观者耳中,“肉糊了,我赔。人……能不能不糊?”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勾出一个混杂着心疼、促狭和无尽温柔的弧度。
“你……”陆云帆猛地抬起头,撞进沈明那双盛满了笑意和炽热的眼睛里。所有的虚张声势,所有的故作镇定,都在那包裹着她拳头的滚烫掌心和这近乎无赖的低语中,土崩瓦解。一股巨大的酸楚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灼热得让她几乎窒息。
她张了张嘴,想骂他“无赖”,想说他“混蛋”,可最终冲出口的,却是一声带着浓重哭腔、再也无法压抑的呜咽:
“沈明!你混蛋!”
话音落下的瞬间,积蓄己久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地冲出了眼眶,顺着滚烫的脸颊肆意流淌。那泪水滚烫,冲刷着脸上的泥灰和汗渍,也冲刷着心底最后一丝顽固的壁垒。她猛地抬起那只没有被沈明握住的手,不是推拒,而是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捶在了沈明结实的胸膛上!
“呜……你混蛋!你吓死我了!混蛋!”
那力道不轻,捶得沈明闷哼一声,身体微微后仰。可他脸上的笑容却瞬间放大,如同拨云见日,灿烂得晃眼!他非但没有松开包裹着她拳头的手,反而就势猛地一用力,将那具因为哭泣和捶打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狠狠地、紧紧地拉进了自己怀里!
坚硬滚烫的胸膛,撞上她带着泪水的脸颊和同样滚烫的身体。陆云帆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彻底放弃了抵抗,额头抵着他汗湿的衣襟,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彻底释放出来,不再是刚才那种愤怒的呜咽,而是带着委屈、后怕、以及某种巨大释然的、近乎崩溃的嚎啕。“呜……呜呜呜……”
沈明紧紧地抱着她,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感受着她身体剧烈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透自己胸前的布料。他收紧了双臂,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里。他低下头,嘴唇贴近她汗湿的鬓角,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遍遍地、低哑地重复着:
“是,我混蛋。我混蛋……别哭了,云帆……我在这儿……我在……”“嗷——!!!”
“成了!成了!!”
“亲一个!亲一个!”
“所长威武!!”
“陆记者!别哭啦!大喜事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比刚才更加猛烈十倍、百倍的惊天欢呼和口哨声!整个河滩彻底沸腾了!篝火燃烧得更加旺盛,金红的火焰首冲夜空,将相拥的两人身影拉长,投在身后狼藉却充满生机的河滩上,融成密不可分的一体。
几个年轻民警兴奋地蹦跳起来,互相捶打着肩膀。村里的婶子大娘们抹着笑出的眼泪,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孩子们不明所以,但也被这巨大的欢乐感染,尖叫着在人群中穿梭。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和跳跃的火光中,沈明微微侧过头,嘴唇轻轻印在陆云帆汗湿的额角。陆云帆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抽噎,身体依旧紧紧依偎在沈明怀里,没有抗拒。她那只被沈明包裹着的拳头,不知何时己经松开,冰凉的手指,带着一种试探般的迟疑,最终轻轻地、颤抖地,回握住了沈明那只粗粝而滚烫的大手。
十指,在无数目光的见证下,在燃烧过洪水与绝望的篝火旁,在劫后余生的月光里,无声而坚定地交缠紧扣。
篝火的烈焰舔舐着墨蓝的夜空,爆裂开的火星如同金红色的流星雨,纷纷扬扬,洒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也洒落在周围每一张洋溢着纯粹喜悦的笑脸上。这火光,仿佛要将过去一个月的惊涛骇浪、生离死别的恐惧、浸透骨髓的疲惫,连同这河滩上淤积的泥泞与狼藉,都彻底焚烧殆尽。只留下滚烫的、新生的希望,在噼啪作响的燃烧声中,倔强地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