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十余天的暴雨终于偃旗息鼓。厚重的铅云被风撕开几道口子,吝啬地漏下几缕惨淡的星光,映照着满目疮痍的大地。临时安置点的灯火星星点点,疲惫与劫后余生的庆幸交织在空气中。救援任务从生死时速的抢险,转入更为繁重琐碎的灾后安置。
沈明蹲在一顶临时帐篷外,就着应急灯昏黄的光线,小心翼翼地用绷带给一个扭伤了脚踝的老大爷包扎。他动作沉稳,手指带着薄茧,力道却控制得极好。老大爷絮絮叨叨地感谢着“沈所长”,沈明只是嗯嗯应着,浓眉微锁,心思显然不全在手上的动作。
不远处,陆云帆正和一个医疗队的姑娘合力抬着一箱矿泉水往物资点走。那姑娘脚下一滑,箱子眼看要脱手,陆云帆反应极快,低喝一声“小心!”,手臂猛地发力,硬是稳住了箱子,自己的手腕却因用力过猛,传来一阵细微的酸痛感,她下意识地蹙了下眉,轻轻甩了甩手腕。
这个小动作,隔着人群,落入了沈明的余光里。
他包扎的手顿住了。眉头锁得更紧,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像洪水退去后留下的淤泥,黏黏糊糊地堵在胸口。自从上次在激流中重逢,陆云帆在他面前就变得…很奇怪。不再是那个扛着摄像机、风风火火、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一样的战地记者。她依旧工作拼命,在泥泞中跋涉,记录着灾情和重建,但每次目光与他相接,总是飞快地移开,像受惊的兔子。说话也变得简短,带着点刻意的疏离,可偶尔他递给她一瓶水、一块压缩饼干,或者提醒她注意脚下湿滑时,她接过去的手指会微微发抖,耳根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薄红。
沈明不是傻子。这种反常太明显了,明显到连安置点里那些累得眼皮打架的老乡都有人悄悄议论:“哎,你看陆记者,一见沈所长就脸红哩!”“可不嘛,英雄救美,搁谁不动心啊?”
这些议论,断断续续,像小虫子一样钻进沈明的耳朵。他起初只觉得荒谬。记者同志?对他?怎么可能!他们之间,是过命的交情,是洪水里互相扶持的战友情!是纯粹的革命友谊!一定是大家太累了,眼花了,瞎起哄。
可陆云帆的反应,那些躲闪的眼神,那些莫名的脸红,又实实在在地摆在那里。像一道道解不开的谜题,困扰着这位向来心思简单、只懂冲锋陷阵的派出所所长。他甚至偷偷对着浑浊的积水照过自己:胡子拉碴,一脸疲惫,眼袋都快掉到下巴了,迷彩服上全是干涸的泥浆和汗渍结成的硬块——这副尊容,能让人脸红?沈明觉得要么是陆记者病了,要么就是自己脑子进水了。
“沈所,发啥呆呢?绷带缠我脚脖子上了!”老大爷不满地嘟囔了一声,把沈明从混乱的思绪里拽了回来。
“啊?哦!对不起对不起!”沈明手忙脚乱地松开,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窘迫。他匆匆打好结,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离开了帐篷。
刚走到临时指挥部(一个稍微大点的帐篷)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哄笑声。他掀开帘子进去,里面几个累瘫在行军床上的队员立刻噤声,眼神却在他身上瞟来瞟去,带着促狭的笑意。
“笑啥呢?有劲没处使了?”沈明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眼,拿起桌上的水壶猛灌了几口凉水,试图浇灭心头那股莫名的燥热。
“嘿嘿,沈所,”一个平时最油滑的队员,外号“猴子”,凑了过来,挤眉弄眼,“兄弟们这不是替你着急嘛!”
“替我急啥?”沈明放下水壶,抹了把嘴,一脸茫然。
“啧!榆木疙瘩!”猴子一拍大腿,“还能急啥?急你的终身大事啊!你看人家陆记者,那眼神,都快粘你身上了!洪水里拉着你跑,那是过命的交情!现在洪水退了,你这当所长的,是不是该表示表示?总不能让人家姑娘家先开口吧?那多掉价!”
“就是就是!”旁边另一个队员帮腔,“沈所,陆记者多好一人啊!要模样有模样,要胆识有胆识!跟你这铁血硬汉,绝配!赶紧的,趁热打铁!别等人家心凉了,黄花菜都凉了!”
“胡…胡说八道什么!”沈明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一首红到脖子根,比陆云帆被他看时红得还要彻底。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拔高了,“什么眼神!什么粘身上!那是…那是人家记者同志工作认真!你们别瞎起哄!影响团结!”
“哎哟喂,我的沈所长!”猴子夸张地捂住胸口,“还工作认真?她看你那眼神,跟看新闻素材能一样吗?那水汪汪的,带着钩子似的!兄弟们眼睛可都雪亮着呢!就你!不开窍!”他凑得更近,压低声音,带着点恨铁不成钢,“沈所,咱是爷们儿!这种事,就得咱爷们儿主动!人家姑娘脸皮薄,你再这么端着,真把人晾跑了,你哭都没地儿哭去!听兄弟一句劝,今晚!就今晚!找个机会,把话挑明了!成不成另说,总比憋死强!”
“对!挑明了!”
“沈所加油!”
“拿下陆记者!”
其他队员也跟着起哄,帐篷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沈明被他们闹得面红耳赤,脑袋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地想反驳,想重申那纯洁的革命友谊,可猴子那句“人家姑娘脸皮薄”像根针,精准地扎进了他心里。他猛地回想起陆云帆在他面前那些不自然的闪躲,那些飞起的红晕…难道…难道那些战友起哄的…竟是真的?陆记者她…真的对他…?
这个念头一旦破土,就如同野草般疯长起来。过往的片段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翻涌:洪水里她苍白着脸被他拽着奔跑时紧紧回握的手;她浑身泥浆狼狈不堪时,看到他出现时眼中瞬间亮起的光;她接过他递的干粮时指尖的微颤;还有那句被他当成职业习惯、却让她瞬间红了脸的“记者同志”……
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混杂着巨大的慌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猛地冲上沈明的头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猛地松开,跳得又急又重,擂鼓一般。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旁边的空水壶,发出“哐当”一声响。
帐篷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沈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他眼神飘忽,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那些带着期待和戏谑的战友目光。他胡乱地摆摆手,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转身,掀开帘子冲了出去,留下帐篷里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更大哄笑的队员们。
清凉的夜风吹在滚烫的脸上,沈明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那擂鼓般的心跳。他漫无目的地在安置点外围走着,脚下是泥泞未干的地面。脑子里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被洪水泡过的乱麻。猴子的话、陆云帆的眼神、还有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心跳和燥热,反复交织。
“这种事…得男人开口…” 猴子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
是啊。他沈明,唐山路南区派出所所长,洪水里敢顶着塌方的桥拉人,敢抱着炸药包清障,敢跳进激流捞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畏畏缩缩了?如果…如果陆记者真的对他…那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让人家姑娘这么忐忑不安地揣着心思,算怎么回事?就算…就算是他会错意了,被拒绝了,那也总比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地互相折磨强!至少,问个清楚!
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混合着一种豁出去的莽劲,猛地冲散了所有的犹豫和羞涩。沈明停下脚步,握紧了拳头,眼神在昏暗中变得坚定起来。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安置点攒动的人影中急切地搜寻着。
很快,他锁定了目标。
陆云帆正独自坐在安置点边缘一块相对干净的大石头上,背对着喧嚣的人群。她脱下了沾满泥污的冲锋衣外套,只穿着里面的深色速干衣,勾勒出略显单薄却挺拔的肩背线条。她微微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枯草,侧脸在远处应急灯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落寞,又像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晚风吹起她额前几缕散落的碎发,拂过她光洁的额头。
沈明的心跳,又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他深吸一口气,像即将发起冲锋的战士,迈开大步,朝着那块石头,朝着那个让他心绪不宁的源头,坚定地走了过去。脚步踩在湿软的泥地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噗嗤”声。
脚步声惊动了出神的陆云帆。她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抬起头,循声望来。当看清来人是沈明时,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慌乱,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却又像被钉在了原地。月光和远处灯光的混合光线下,沈明清晰地看到,一抹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从她的耳根蔓延开,染红了整个脸颊,甚至脖颈!
“沈…沈所长?” 陆云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飞快地低下头,避开了沈明灼灼的目光,手指把那根可怜的枯草捻得更紧了,指节微微泛白。完了完了,他怎么过来了?他是不是看出什么了?他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他会不会觉得我…很烦人?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里炸开,让她恨不得立刻挖个地缝钻进去。
沈明在她面前站定。距离很近,近到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消毒水的气息,近到能看清她浓密睫毛不安的颤动。他比她高了大半个头,此刻低着头看她,能清晰地看到她发顶可爱的发旋,和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廓。
刚才在帐篷里鼓足的勇气,在看到她这副紧张又羞涩的模样时,瞬间又漏掉了一半。沈明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了,干涩发紧。他张了张嘴,试了几次,才发出声音,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郑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记者同志…”
又是这个称呼!陆云帆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记者同志!记者同志!她就只是他的记者同志吗?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莫名的恼怒瞬间冲垮了羞涩。她猛地抬起头,眼眶都有些发红,像是被逼急了的小兽,带着点豁出去的意味,声音也提高了些,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质问:
“沈明!你能不能别老叫我记者同志!我有名字!我叫陆云帆!陆地的陆!云彩的云!扬帆起航的帆!”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火药味的爆发,把沈明彻底震住了。他愣在原地,看着陆云帆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眶和微微起伏的胸口,刚才打好的腹稿瞬间忘得一干二净,脑子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重复:“陆…陆云帆…”
“对!陆云帆!” 陆云帆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那点勇气又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点委屈和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我知道我…我最近是有点奇怪…可能让你觉得烦了…对不起…我…我会注意的…以后不会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蚊子哼哼,头也再次低了下去,肩膀微微垮塌,透着一股浓重的沮丧和自我厌弃。完了,彻底搞砸了。他肯定觉得我莫名其妙又难缠。
看着眼前这颗低垂下去、仿佛失去了所有光彩的脑袋,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沈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刚才的紧张和笨拙,在这一刻奇异地消失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保护欲和想要抚平她所有委屈的冲动,压倒了所有的犹豫。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试图去组织那些华丽的辞藻,不再去想什么策略和后果。他遵从了自己内心最原始、最首接、也最笨拙的冲动。
他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