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澈的手指微微蜷曲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颤抖。
“阿竹,”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别怨我。”
“我会昭告世人,你为了救我,挡了刺客的一剑。”
“我登基后,必追封你为皇后。”
“你的名字将刻在太庙最尊贵的位置,受后世子孙万代景仰。”
竹起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可笑。
在李寒澈出现前,她还是对这个相伴五年的夫君怀有一丝期待的。
哪怕竹青青己经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在他亲口承认之前,她都还是愿意相信他。
呵……当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滔天的恨意与焚心蚀骨的悲愤在她凝固的血液里轰然炸开!
她用尽被药物禁锢的躯壳里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喉咙深处爆发出几个破碎不堪、却凝聚了她对他所有诅咒的字眼,每一个字都带着淋漓的血腥:
“李……寒澈……!你……不!得!好!死!” 她的眼睛死死地钉在他虚伪深情的脸上,瞳孔深处燃烧着仇恨的烈火,“你负我……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这泣血的诅咒,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李寒澈精心维持的悲情假面之上。
“阿竹,别这样看我。”李寒澈悠悠提起剑,剑尖首指地上的竹起。
她依然怨恨地瞪着他,目光如刀,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
“我叫你别这样看着我!”李寒澈突然暴怒,剑光一闪——竟生生剜去了竹起的眼睛!
伴随着竹青青的惊呼,两道骇人的血流从竹起的眼眶中流出,顺着脸颊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剧痛瞬间将她击垮,竹起痛得在地上蜷缩颤抖,她双手捂着眼睛,因着药效,嘴里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痛苦呻吟。
她的世界,陷入一片漆黑。
李寒澈眼底那点虚假的水光瞬间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令人骨髓生寒的冷酷与杀意。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器穿透血肉的声音,在死寂的寝殿内骤然炸响!
竹青青在一旁娇嗔着:“殿下,你下手也太重了吧,姐姐会伤心的。”
忽而,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出声来:“好姐姐,你还真是和你娘一样可怜,连怎么死的都一样,哈哈哈哈哈哈!”
娘……亲? 这话是什么意思,娘亲不是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的吗?
竹起却来不及仔细思考这话的含义了,随着李寒澈猛地将剑拔出,又一股难以言喻的、撕裂灵魂的剧痛,猛地从胸口最深处蔓延开!
所有的悲愤、绝望、诅咒、不甘的情绪,在这灭顶的剧痛面前,被硬生生地撞得支离破碎。
竹起张大嘴巴,想要歇斯底里的叫,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生命力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心口那处致命的贯穿伤口疯狂倾泻。
竹起抬起染血的手,想要在无边的黑暗中去抓住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抓住。
当最后一丝生气彻底耗尽,她的手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雪是天地间最沉默的送葬者。它用无边无际的素白,为这刚刚吞噬了一条鲜活生命的华丽牢笼披上了最纯净的孝服。
只有那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药圃泥土深处,仿佛还残留着一丝不甘的地火,在无声地灼烧,等待着某个冰雪消融、真相破土的春日。
后来,《永和实录》有载:
永和十一年冬,十二月庚寅,靖王李寒澈夜居王府。是夜,有剧贼潜入,图谋不轨。值危殆之际,靖王妃竹氏,年十九,以身蔽刃,代王受戮,当场薨逝。贼旋遁,不知所踪。
王妃之薨,震动京都。士庶闻之,莫不嗟叹。
坊间巷议,皆感佩于靖王夫妇鹣鲽情深,生死不渝。
永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皇太后沈氏御乾元殿,哀诏宣示天下:帝李云湛以冲龄践祚,不幸龙驭上宾,崩于内寝。帝未及大婚,故无储嗣。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叔靖王李寒澈仁孝天纵,英武夙成,宜承大统。靖王固辞弗获,乃于灵前即皇帝位。
永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新帝御奉天殿,昭告天地宗庙,改元“靖安”,大赦天下。帝追思王妃竹氏,特追尊为宸元皇后,祔享太庙,以彰其德,永慰贞魂。
靖王妃竹氏之妹青青,系出名门,淑德贞静,允协母仪。着册立为皇后,择吉行嘉礼,以正坤极。
……
竹起猛然从床上坐起身,意识像是被从深海拽回水面,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头上沁出薄汗。
她看着自己盖的被褥,感觉有些熟悉……
等等?
她能看见了?
她赶紧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眼睛,又摸索着胸口,确认没有摸到任何伤痕。
更让她浑身一震的是,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小小的、骨节还没长开的手,指甲缝里甚至还沾着昨天爬树蹭到的泥灰。
她撑着床沿下了床,环顾西周,熟悉的陈设让她意识到,她此刻正在杏林城外祖谭家。
杏林城位于大祁北部,再往北便是塞外,因此城中常有胡商往来,文化杂糅。
竹起的外祖父谭世昌是杏林城远近闻名的医者,谭家世代行医,对穷苦人家常分文不取,因此享有盛誉。
为方便采药种药,谭家在杏林山脚下置办了这处宅院,同时在城中经营着谭氏医馆。
谭世昌育有一子一女:儿子谭松鹤尽得家学真传,医术精湛,是竹起的舅父,其子名为谭询,也就是竹起的表哥;女儿谭灵溪是竹起的母亲。
矮木桌上叠放着几本边角己经微卷的医书,显然是经常翻看过,书下压着一张草纸,纸上零零散散地写着一些字,笔迹稚嫩,想来是哪日被外祖父罚了誊抄。
靠窗的地方摆放着梳妆台,竹起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铜镜,镜中映出一张圆嘟嘟的脸,带着没褪尽的婴儿肥,乖巧可爱。明明还是稚子,眼神却带着与面貌不太相符的疲惫,看起来倒有些古怪。
她按在自己的心口,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有力的跳动,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不是梦,她真的还活着,她重生了!
竹起急忙去推开窗子,不远处的群山上杏花开得正盛,层层叠叠地铺满了半片山坡,山风卷着花瓣的香气漫下来,混杂着院子里晾晒的草药的清苦味。
竹起深呼吸一口,这气味她打小就闻惯了,此刻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小起醒了?快收拾收拾,准备吃饭了。”院子里的外祖母刘氏正晾着刚采的金银花和艾叶,听到竹起开窗的响动,便转过身同她笑。
竹起看到外祖母,眼眶瞬间红了,于是快跑着出了房门。
“你阿公和你舅父一大早就去城里了,估计要晚上才……哎哟!”竹起没等外祖母把话说完,就从背后猛地抱住了她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