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起搀扶着那个异族少年,将他安置在偏殿内一张瘸了腿的破旧木椅上。
她环顾着西周的环境,最令人侧目的,是那张靠墙的床。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床,只是两张长条形的木桌子拼在一起作为床板,上面铺着的一层厚厚的、压得极为紧实平整的干草。草堆上覆盖着一块同样洗得褪色的深蓝色粗麻布,权当床单。几件粗布衣衫叠放着,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头,应该是他的枕头。
说实话,竹起都没想到大祁皇宫中还有破成这样的地方,怕是连外面最穷苦的百姓都不如。
整个空间空旷、寒酸、处处是破损的痕迹,却被屋子的主人收拾得还算整洁。每一件破败的家具都找到了它“合适”的位置。
此处更像是一个身处绝境之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为自己保留的,关于尊严和体面的小小堡垒。
少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牵动了身上的伤处,疼得他弓起了背。竹起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一股怜悯在心里悄然升起。
这个少年,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饱受践踏的野草。
她默默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净的锦帕,递了过去。
“擦擦吧。”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废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少年抬起布满青紫和泥污的脸,琥珀色的眼睛迟疑地看了看那方干净的帕子,又看了看竹起的脸。
最终,他伸出沾满污垢的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却没有立刻去擦脸,只是紧紧攥在手心:“谢谢……”
少年攥着帕子,低着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狠戾:“你不用可怜我。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拧断那些阉狗的脖子!”
那刻骨的恨意让竹起微微一怔,也是了,昔日的草原骄阳,陨落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泥淖里,连最低等的奴才都可以随意欺凌他,如何能不恨呢?
“你叫什么名字?”竹起轻声问。
“呼延昱。”
呼延部的王子,呼延昱。竹起努力回想着上辈子北境部落的相关线索。
大祁北疆之外,十部并立,其中势力最强的是呼延部,斡勒部次之。
永和六年,也就是两年后,呼延部的首领死在了刑部的牢狱里,呼延昱就从大祁皇宫里消失了。
同年,北境传来消息,斡勒部吞并了呼延部,一跃成为草原霸主,呼延王族及其近亲无人幸存。
然而,没过多久,北境的乞颜部突然异军突起。乞颜首领的义子,乞颜塔尔,在短短五年内以雷霆手段横扫北境,十部归一。其中,唯有斡勒部遭遇血腥清洗,其余部落皆是兵不血刃地臣服了。
永和十一年春,新的帝国——北戎,宣告成立。乞颜塔尔成为北戎王。
国书送达之日,朝野震动。北境的统一对大祁意味着致命的威胁。
大祁王朝己有数百年没有战乱,重文抑武之风随着时间推移愈演愈烈。勋贵子弟多耽于享乐,精锐边军也因粮饷不足、将领贪腐,而日渐废弛。
自祁文帝以来,军权更是落入沈家手中,普通武将再难出头。
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能通晓兵事、运筹帷幄者,竟如凤毛麟角。
不过,北戎后来到底有没有对大祁发起战争,竹起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她死在了永和十一年的冬天。
照这样推算,前世呼延昱的消失,与斡勒部吞并呼延部之事有极大的关系。
无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是斡勒首领为了斩草除根,派人潜入大祁皇宫,杀了这最后的呼延王族血脉,永绝后患;要么,是呼延昱自己逃回了草原。
可是,上辈子,首到她死前,她都未曾听到过呼延昱这个名字,想来是第一种情形更有可能了。
竹起在这边思索着,呼延昱也默不作声,偏殿里一时有些安静。
“你父亲……他为什么会被大祁关起来?”竹起忍不住开口问道。
呼延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盯着竹起,像被触及了最深的逆鳞。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没有说话。
竹起迎着他几乎要吃人的目光,没有退缩,但也没有再追问。
“算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吧,”竹起作势起身要走,“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
呼延昱的声音嘶哑地响起,他空洞地望着窗外庭院里那棵虬结的樟树,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按照……你们大祁的规矩,每年皇帝寿辰……北境十部的首领,都要前来贺寿,献上贡品。”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仿佛咽下了什么苦涩的东西。
“六年前,我父汗呼延烈,带着我来了……那是我第一次来大祁。我们带来了草原最烈的美酒……和族中最好的十匹汗血宝马。”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可是……” 呼延昱的拳头骤然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充满了被毒蛇噬咬般的痛苦和愤怒,“就在寿宴上,那坛献给皇帝的酒,被验出了剧毒!内侍查出,是北地特有的断肠草!”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仿佛重新置身于那场噩梦。
“我父汗……百口莫辩。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自己的贡酒里下毒?!还是用草原独有的毒草?!这分明是……”
呼延昱强行压下心中的愤怒,声音带着彻骨的讥讽:“这分明是,早就为呼延部准备好的绞索!大祁……忌惮我部势力日盛,早就想找机会敲打。拿呼延部开刀,更能震慑住其他九部,让他们知道,大祁的恩威!
“于是,”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淡笑容,“他们以案件调查为借口,将我父汗当即拿下,投入不见天日的地牢。而我……”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肮脏的衣袍和布满伤痕的手,“就成了留在这深宫里的质子。一块砧板上的肉,一个随时可以拿来要挟我父汗、要挟呼延部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