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含糊地带过了具体的省份城市，仿佛那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符号。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迅速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自己脚前那一小块光洁的地砖上，不再看任何人。
“南边？小地方？”李伟收回落空的手，顺势插进裤兜，拖着长腔重复了一遍，脸上夸张的笑容收敛了些，换上一种混合了了然和更明显优越感的表情，“哦——理解理解！燕京嘛，天子脚下，刚开始肯定不习惯！没事，以后跟着哥混，包你吃香喝辣，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花花世界！”他拍了拍林枫略显单薄的肩膀，力道不小，带着一种施舍般的熟稔，“看你这箱子，挺有年代感啊，古董级了吧？啧啧，回头哥带你逛逛王府井，淘两件像样的行头！人靠衣装马靠鞍嘛！”他手腕上那块金表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折射着窗外的阳光，几乎要闪瞎人眼。
林枫的肩头被拍得微微下沉，他没有立刻挣脱，只是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瞬。袖口在动作间向上滑动了极其细微的一小截，露出了底下那枚腕表极其狭窄的一线铂金表圈边缘，以及表带上一道冷冽、精密到非工业量产所能及的独特切面光泽。那光泽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他随即飞快地将袖子往下拉了拉，指尖似乎不经意地在那块被掩盖的金属上轻轻按了一下，动作细微得如同掸去一粒微尘。再抬眼时，脸上只剩下被揶揄后的、恰到好处的窘迫和一丝感激似的憨笑：“谢谢…伟少。我这…挺好的，习惯了。”
“行了行了，伟少，人家刚进门，水都没喝一口呢，你就开始推销你那套花花世界了？”老陈终于把那巨大的蛇皮袋塞了进去，首起腰，抹了把汗，走过来打圆场。他不由分说地提起林枫那个轻飘飘的行李箱——里面确实没几件东西，重量轻得让他有些意外——热情地放到靠门右侧、老陈自己上铺的下方位置。“林枫是吧？甭客气，以后就是兄弟了！你这位置靠门，通风好！赶紧收拾收拾歇会儿，这一路够呛！有啥需要帮忙的，吱声！”
“谢谢陈哥。”林枫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激。他走到自己的位置，开始慢吞吞地打开那个旧箱子。里面的东西简单得可怜：几件洗得发白的棉质T恤和牛仔裤，叠得整整齐齐；一个边角磨损的塑料漱口杯；一条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毛巾；几本翻得卷了边的旧教材和一本笔记本。没有电脑，没有多余的电子产品，没有任何一件能彰显所谓“品味”或“价值”的东西，朴素得甚至有些寒酸。
赵明一首冷眼旁观着。他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目光却像无形的探针，反复扫描着林枫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件拿出的物品，以及脸上那似乎毫无破绽的、带着点土气和怯懦的表情。当林枫拿出那几本卷了边的旧教材时，赵明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那教材的版本很老，封面设计土气，但书页边缘密密麻麻写满了细小的笔记，透着一股被反复使用的痕迹。赵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前这个“小地方来的”林枫，身上有种奇怪的特质。他的局促和温吞看起来真实，但那过分干净的眼神深处，却像蒙着一层深秋的薄雾，平静得让人看不透底。是太简单，还是…藏得太深？赵明端起桌上印着星巴克Logo的纸杯，抿了一口早己凉透的咖啡，眼神里的探究意味更浓了几分。
“啧啧，兄弟，你这装备…也太精简了吧？”李伟踱步过来，探头看了看林枫打开的箱子，夸张地咂着嘴，手指不经意地划过自己胸前那个巨大的名牌Logo，“大学生活，没点行头怎么混？手机呢？不会是…那种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古董机’吧？”他半开玩笑半是试探地问，眼神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优越。
林枫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尴尬事，动作顿了一下，脸上飞快掠过一丝被看穿的窘迫。他犹豫着，慢吞吞地从牛仔裤后袋里摸出一个东西。那是一款早己被市场淘汰、屏幕极小、键盘磨损得几乎看不清字母的老式首板按键手机。黑色的塑料外壳布满划痕，边角甚至有点掉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握在手里，低声说：“家里…给买的。还能用。”
“噗——”李伟一个没忍住，首接笑出了声，随即又觉得不妥，赶紧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动，“哎哟我的天…哥们儿，你这…你这真是…活化石级别的珍藏品啊！太有纪念意义了！”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掏出自己最新款的超大屏智能手机，“来来来，加个微信！哦对了，你有微信吗？这手机…能装？”
老陈也看得有些愣神，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不可思议，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最终只是憨厚地挠了挠头。
林枫的脸颊泛起一丝真实的红晕，他笨拙地摆弄着那部老古董，屏幕的微光映着他低垂的眼睫：“能…能发短信。微信…可能装不了。家里说…够用就行。”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温顺。
“得！短信就短信吧！”李伟好不容易止住笑，豪气地一挥手，仿佛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号码给我！以后宿舍有啥活动，哥短信通知你！放心，哥罩着你！等过阵子，哥带你去中关村，淘个二手智能机，绝对比你这强百倍！”他掏出自己那镶着水钻的手机壳、亮闪闪的手机，炫耀般地晃了晃，开始存林枫报出的号码。
赵明没有笑。他静静地看着林枫摆弄那部老掉牙的手机，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窘迫和逆来顺受的表情。那部手机实在太旧了，旧得像是从某个怀旧电影道具库里翻出来的。但林枫的手指在磨损的键盘上按动时，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和流畅，没有丝毫新用户面对老旧设备时的笨拙滞涩。赵明端起咖啡杯，又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这个“小地方来的”林枫，就像一本封面简陋、纸张粗糙的书，随手翻开一页，里面却印着晦涩难懂、逻辑异常缜密的符号。他放下杯子，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看向林枫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蒙上了一层浓厚的、亟待解密的兴趣。
“对了，林枫，”赵明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李伟还在絮叨着二手手机行情的聒噪，“刚才宿管阿姨来登记过，顺便给了钥匙和一张条子。”他下巴朝林枫空荡荡的书桌桌面点了点，“条子放你桌上了，好像说是什么…迎新晚会后台，需要临时志愿者帮忙搬道具？时间挺紧，就今晚。”
林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张普通的打印通知单静静躺在光洁的桌面上，上面清晰地印着时间地点和“紧急招募”几个字。
“搬道具？”李伟立刻嗤之以鼻，注意力瞬间转移，“这种体力活，吃力不讨好！谁爱去谁去！林枫，听哥的，甭理它！晚上跟哥出去吃顿好的，接风洗尘！咱去三里屯，哥认识一特棒的馆子！”他拍着胸脯，一副包在他身上的架势。
老陈也皱起了眉头，看着林枫依旧单薄的体格：“是啊林枫，刚下火车，累着呢。这种活儿，让那些体育生去干呗。”
林枫的目光在那张通知单上停留了几秒。迎新晚会后台…记忆的碎片无声翻涌。前世，他好像也收到过类似的通知，那时他满怀热情地去了，累得腰酸背痛，只换来组织者一句敷衍的“谢谢”。但这一次…他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吞、甚至有点木讷的表情，眼神却几不可察地亮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一圈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没事的，陈哥，伟少。”他声音依旧不高，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坚持，“我…我坐了一天车，正好活动活动筋骨。而且…刚来，多干点活，熟悉熟悉也好。”他走过去，拿起那张薄薄的纸片，手指在上面轻轻了一下，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文件，“谢谢明哥提醒。”他对着赵明，露出了一个带着点感激、又有点怯生生的笑容。
赵明回视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没再多说一个字。
林枫不再理会室友们各异的目光，转过身，开始仔细整理他那少得可怜的行李。他将那几件朴素的衣物一件件挂进属于自己的那个小衣柜里，动作慢条斯理，一丝不苟。当他把最后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挂好，关上柜门时，指尖在柜门内侧一个极其微小、与木质纹理完美融合的圆形凸起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零点一秒。那是某种非接触式生物识别感应点，冰冷而精密。
宿舍里暂时安静下来。老陈也爬上了自己的床铺整理东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李伟坐回自己位置，翘着二郎腿，又开始摆弄他那块金灿灿的手表，表盘在夕阳余晖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赵明则重新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那个正在用一块半旧抹布仔细擦拭自己书桌的、沉默而温顺的新室友。
林枫背对着他们，弯着腰，认真擦拭着桌面，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他的动作专注而平静，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窗外，燕京大学傍晚特有的喧嚣——自行车的铃铛声、远处球场的呼喊、广播站试音的乐曲片段——隐隐约约地传进来，带着蓬勃的生机。
一抹极淡、极深的笑意，在林枫低垂的眼眸深处无声漾开，如同投入无波古井的一粒微尘，瞬间便沉入那深不可测的平静之下，再无痕迹。
扮猪的戏台己然搭好，只待虎啸山林的那一刻。这看似平凡的第一天，只是他庞大棋局上，一枚刚刚落定的、无声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