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站出来的年轻工人叫马胜利,人如其名,长得瘦高,但一双眼睛里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他一站出来,整个车间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集中在他身上,那感觉,比被几十个探照灯同时照着还难受。
刘福贵坐在地上,看着这个平时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刘师傅长、刘师傅短”的徒弟,竟然第一个“叛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嘴唇首哆嗦。
“好,有胆量。”叶凡赞许地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这种敢为天下先的刺头。
他把马胜利叫到工作台前,将那张写着工艺流程的图纸推了过去。
“看懂了?”
马胜利盯着图纸,脸憋得通红,半晌才小声说:“叶、叶顾问,这……这上面的字,俺……俺认不全。”
周围传来一阵压抑的哄笑声。
这个年代,厂里的工人,大部分都是小学文化,能看懂简单的图纸就不错了,更别提那些化学名词。
叶凡没有笑,他只是耐心地指着图纸上的字,一个一个地解释。
“这个,叫电解渗碳。你不用懂它为啥叫这个名,你只要记住,就是把烧红的钢片,放进陈师傅配的那锅‘神仙水’里,再通上电,像给它‘充电’一样。电充够了,钢片表面就比石头还硬了。”
他讲得通俗易懂,把玄乎的科学原理,说成了神话故事里的点石成金。
“这个,叫淬火。就是趁热把它扔进油里,让它‘喝’饱油,骨头就硬了,但又不会脆。”
“至于这台车床……”叶凡拍了拍旁边那台老掉牙的C620,“它的导轨磨损了零点三毫米,你加工的时候,刀架要往里多垫两层铁皮。还有,它的主轴有点晃,你得用手扶着点,感觉它什么时候最稳,就什么时候下刀。”
这番话一出口,旁边的两个外请老师傅,看叶凡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做阀片是神乎其技的“炼丹术”,那现在这段话,就是实打实的宗师级经验!
听机器的声音、摸机器的脾气,这是顶级钳工才能达到的境界!
这个年轻人,不光懂理论,手上的功夫,更是深不可测!
刘福贵脸上的讥讽也僵住了。
他玩了一辈子车床,自然知道叶凡说的这些“土办法”有多管用,可那是他摸索了二十年才总结出的经验,这小子是怎么一眼就看出来的?
马胜利听得似懂非懂,但叶凡平静而自信的语气,让他莫名地心安。
他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叶顾问,俺懂了!俺试试!”
他学着叶凡的样子,先从废料堆里挑了块弹簧钢,扔进炉子里。
然后,他站到那台老旧的车床前,学着叶凡教的方法,用铁皮垫好刀架,闭上眼睛,一只手轻轻地扶着主轴箱,感受着那细微的震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一次,钢坯没夹稳,飞了出去。
第二次,尺寸车大了,成了废品。
周围又响起了窃窃私语。
“我就说嘛,哪有那么容易。”
“这小子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让他再做一个,他也做不出来。”
叶凡却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指了指马胜利的脚下:“站稳,马步都不会,手上能有劲?”他又指了指马胜利的眼睛,“别光用眼看尺寸,用心去感觉刀尖和铁的每一次摩擦。”
马胜利脸上火辣辣的,他咬着牙,重新夹好一块钢坯。
这一次,他整个人仿佛都沉浸了进去,车床的轰鸣,周围的议论,都消失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旋转的钢材和掌心下那微妙的震动。
“铛——”
一块完美的圆形钢片被切削下来。
打磨,钻孔。
最关键的电解渗碳和淬火来了。马胜利端着那片钢片,手抖得像筛糠。
“别怕,按我说的做,出了问题我担着。”叶凡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像定海神针。
马胜利一咬牙,将钢片浸入电解液,接上电源。
“刺啦——”
淬火的白烟再次升腾而起。
当马胜利用砂布擦亮那片阀片时,一抹同样的幽蓝色,出现在众人眼前。
“成了!真的成了!”山羊胡师傅第一个叫出声来,他抢过阀片,拿出自己的宝贝锉刀,狠狠一锉!
“当!”
火星西溅,锉刀再次崩口!
“好小子!”老师傅激动得拍着马胜利的肩膀,满脸涨红。
马胜利傻了,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杰作”,又看了看叶凡,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叶凡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张崭新的五元纸币,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亲手塞进了马胜利的口袋。
“这是你的本事换来的,拿着。”
那张带着油墨香的钞票,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整个车间的气氛!
五块钱!
在这个年代,够一个壮劳力干半个月的活,够一家人吃一个月的饱饭!
工人们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们看着马胜利,眼神里全是羡慕、嫉妒,还有强烈的渴望。
原来,那布告栏上写的不是空话!原来,这钱真的能拿到手!
“叶顾问!俺也想试试!”
“还有俺!俺钳工活好!”
“叶顾问,俺以前是开刨床的!”
“轰”的一下,十几个年轻工人瞬间把叶凡围了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生怕落后了。刚才还死气沉沉的车间,一下子变成了热闹的菜市场。
彪哥在旁边看得眉开眼笑,他走到还瘫坐在地上的刘福贵身边,嘿嘿一笑,故意大声说:“哎呀,刘师傅,您看,这年轻人就是有干劲。您刚才说啥来着?要是叶哥做出来了,您就给他当孙子?您放心,我叶哥大人有大量,肯定不会跟您计较的。不过嘛……”
彪哥故意拖长了音,弯下腰,拍了拍刘福贵的肩膀:“这以后啊,您这辈分,可就乱喽。”
刘福贵的脸,从猪肝色变成了酱紫色,最后又变成了灰白色。
他看着那个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年轻人,又看了看自己那个一脸兴奋、己经开始指导下一个工人的徒弟马胜利,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抽了几十个耳光。
他一辈子积累的威信和尊严,在这一天,被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用匪夷所思的技术和简单粗暴的金钱,砸得粉碎。
他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佝偻着背,一言不发地走到角落里,拿起扫帚,开始默默地清扫地上的铁屑。
那“哗啦哗啦”的扫地声,像是旧时代落幕的悲鸣,也像是一个新时代,在这间破败的工厂里,奏响的第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