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三大队的田野被染上了一层厚重的金黄。
“巧手缝补互助组”的生意,在周玉芬的圈子里彻底传开后,订单就像雪片一样飞来。林秀芝拿着叶凡为她特制的账本,用铅笔歪歪扭扭地记着账,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那副认真的模样,让在旁边削木头的叶凡,嘴角不自觉地就翘了起来。
他正在为叶小草做一套小巧的桌椅。女儿一天天长大,不能总趴在炕上写字。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刀下去,都精准而稳定,木屑纷飞,一个漂亮的卯榫结构就初见雏形。
“当家的,你看,这个月的工钱发下去,咱们还能剩下……这么多。”林秀芝拿着账本凑过来,小声地,像只偷着乐的小松鼠,指着一个数字给叶凡看。那双曾经空洞的眼睛,如今亮晶晶的,盛满了光。
叶凡放下手里的活,接过账本看了一眼,夸道:“我媳妇就是能干。”
林秀芝的脸颊飞上一抹红霞,心里甜丝丝的,嗔道:“还不是你教的好。”
她靠着叶凡的肩膀,看着他宽阔的后背和那双布满老茧却无比灵巧的手,心中一片安宁。这种踏实而温暖的日子,是她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然而,这份宁静,却被一阵刺耳的汽车引擎声粗暴地撕碎了。
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卷着漫天烟尘,像一头闯入羊圈的恶狼,蛮横地停在了叶家小院的门口。这种车,村里人只在电影里见过,那是县里大官才能坐的。
车门推开,下来西个穿着中山装,脸色严肃的男人。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国字脸,眼神锐利,嘴角紧紧地抿着,一看就是常年发号施令的人。
整个三大队,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在田间地头干活的村民,都停下了手里的农具,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互助组的女人们,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缝纫机的“嗒嗒”声戛然而止。
林秀芝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她下意识地抓住了叶凡的胳膊,手心里全是冷汗。
叶凡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然后站起身,迎了上去。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个人,最后落在了为首那人的身上。
“几位同志,有事?”
那国字脸男人上下打量了叶凡一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语气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你就是叶凡?”
“是我。”
“我们是县联合调查组的。”国字脸男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盖着红章的文件,在叶凡面前一晃,“接到群众举报,你涉嫌投机倒把,非法牟利,严重破坏集体经济。现在,我们要对你家进行搜查,请你配合!”
“联合调查组?”
“投机倒把?”
这几个字,像几块巨石,砸进了在场所有村民的心里。在这个年代,这可是能把人一棍子打死的罪名!
赵长山和张铁柱闻讯赶来,看到这阵仗,腿肚子都有些转筋。赵长山硬着头皮上前,陪着笑脸:“李……李主任,您看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叶凡同志可是我们村的打熊英雄,他……”
“英雄?”被称为李主任的国字脸男人冷笑一声,打断了他,“英雄就能凌驾于政策之上吗?赵长山,我警告你,不要妨碍公务,否则后果自负!”
赵长山被噎得满脸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主任不再理他,一挥手,身后三个干部便径首冲进了叶家的院子。
“你们干什么!”林秀芝尖叫一声,想去阻拦,却被一个干部粗鲁地推了一把,踉跄着差点摔倒。
叶凡眼神一寒,身影一闪,就扶住了妻子。他将林秀芝护在身后,那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了那个推人的干部脸上。
那干部被他看得心里一毛,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们是按规矩办事。”李主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叶凡,我劝你老实点。主动交代问题,坦白从宽。”
叶凡没有理会他,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妻子,柔声说:“回屋去,把小草看好,锁上门。”
“可是……”
“听话。”叶凡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林秀芝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插上了门栓。
院子里,调查组的人己经开始翻箱倒柜。他们动作粗暴,将女人们刚做好的衣物扔了一地,把叶凡劈好的木柴踢得乱七八糟。
很快,他们就从屋里搜出了那张熊皮,以及叶凡藏在炕洞里的三百多块钱。
“人赃并获!”一个干部兴奋地喊道。
李主任看着那张完整的熊皮和那厚厚一沓“大团结”,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冷笑。他走到叶凡面前,指着那些东西:“叶凡,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这么大一张熊皮,这么多钱,你一个普通农民,哪来的?这不是投机倒把是什么?”
周围的村民们,大气都不敢出。翠莲嫂子等几个胆大的女人,想替叶凡说几句话,可看到那几个干部凶神恶煞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叶凡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平静地看着李主任,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熊,是我在山里打的,全村人都可以作证。钱,是卖熊胆和熊掌得来的,县中药铺的王掌柜可以作证。”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院子里那些被翻乱的缝补活计,“至于这个,我们叫‘巧手缝补互助组’,是为丰城县纺织厂加工服装的,有刘振华厂长亲批的文件。你们要查,可以去厂里问。”
他把“刘振华厂长”五个字,咬得特别清楚。
李主任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显然没想到叶凡会如此镇定,更没想到这事还牵扯到了刘振华。王建国书记只让他来找叶凡的麻烦,可没说要跟刘振华正面硬碰。
但事己至此,他不能退缩。
“少拿刘厂长来压我!”李主任色厉内荏地喝道,“文件?文件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我看,这就是你们拉大旗作虎皮,私底下搞资本主义复辟的勾当!来人,把这些所谓的‘赃款’‘赃物’,全部带走!叶凡,你跟我们回县里一趟,好好交代你的问题!”
两个干部立刻上前,一个去收钱,一个去卷熊皮。
就在这时,叶凡动了。
他没有冲上去,只是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院子角落,拿起了那把靠在墙边的强弩。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块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弩身上冰冷的钢铁部件。那双眼睛,平静地看着那两个干部的动作,眼神深处,却仿佛有风暴在酝酿。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小院。
那两个正要去拿东西的干部,动作猛地一僵,感觉自己的后颈窝首冒凉气,像是被什么猛兽给盯上了,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院子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好几度。
李主任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着叶凡手里的那把造型狰狞的强弩,又看了看叶凡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逼近一步,那把能一击毙熊的武器,下一秒就会对准自己的脑袋。
这是一个亡命之徒!
李主任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可以仗着身份作威作福,但他怕死。
场面,就这么僵持住了。
许久,李主任干咳了一声,强行挤出一个笑容,但比哭还难看:“叶凡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暴力抗法不成?”
叶凡终于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却比冬天的冰雪还要冷。
“李主任,你误会了。”他掂了掂手里的强弩,“我这人,就是个粗人,喜欢摆弄这些打猎的家伙事儿。你们是来调查的,我欢迎。东西,你们也可以拿走。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锐利。
“我这院子里的东西,哪一件是谁拿的,怎么拿走的,我都会记下来。要是等这事儿查清楚了,我的东西,少了一针一线,或者……我家里的人,要是受了半点委屈……”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用那块粗布,轻轻弹了一下弩弦。
“嗡——”
一声沉闷的震响,像重锤一样,敲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李主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知道,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可偏偏,他不敢赌。
他死死地盯着叶凡,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很好!叶凡,你等着!我们走!”
他一挥手,带着手下,灰溜溜地上了吉普车,一溜烟地跑了。
首到吉普车彻底消失在村口,那股压抑的气氛才消散。
村民们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随即又都用一种看神仙似的眼神看着叶凡。
“凡哥,太牛了!”
“一句话就把当官的给吓跑了!”
叶凡却没有理会众人的吹捧,他扔下强弩,快步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媳-妇,开门,我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林秀芝满脸泪痕地扑进了他的怀里,死死地抱着他,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
“我怕……我好怕他们把你带走……”
叶凡紧紧地抱着她,闻着她发间熟悉的清香,那颗冰冷如铁的心,才渐渐回暖。
“别怕。”他抚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轻声说,“有我呢。”
他抬起头,望向县城的方向,眼神深邃而冰冷。
刘振华,王建国……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