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华的上海牌轿车卷起一溜烟尘走了,留下一个陷入诡异寂静的叶家小院。
村民们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死死地钉在叶凡身上。
如果说,之前叶凡在他们眼中,是一个能打猎、会挣钱的能人,一个改邪归正的浪子,那么现在,这个形象己经彻底颠覆。
能让县大厂的厂长亲自驱车几十里地,从公安手里保人,还低声下气地道歉送礼。
这是什么概念?
这己经不是“能人”两个字能形容的了,这是通了天了!
敬畏,取代了羡慕。一种无形的隔阂,悄然在叶凡和村民之间升起。
院子里那些刚分到钱的女人,手心里的“大团结”仿佛也变得滚烫。
喜悦还在,但更多了一丝惶恐。
她们的男人,在生产队里累死累活,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张整票。
她们跟着林秀芝干了几天活,就挣了这么多,现在又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这钱……还揣得稳吗?
翠莲嫂子站在人群后面,肠子都快悔青了。
刚才公安上门,叶凡那一眼看过来,她是真心实意地害怕,下意识就撇清了关系。
可她万万没想到,转眼间,局势就翻了天。
她错过了一个在叶凡面前,在刘厂长面前露脸的绝佳机会。
现在,她感觉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在叶凡那平静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叶凡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知道,威望是建立起来了,但离心力也随之而来。
人,总是会下意识地疏远那些让他们感到无法掌控的人和事。
他不能让自己一家,成为村里被孤立的“特殊家庭”。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那袋精白面和五花肉拎进屋里,然后将那台崭新的“红灯”牌收音机,稳稳当当地放在了炕桌最显眼的位置。
林秀芝还沉浸在刚才那番惊心动魄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中,她看着丈夫,眼神里是化不开的依赖和崇拜。
她走过去,想帮着收拾,却被叶凡按住了肩膀。
“媳妇,去,把小草抱过来。”
叶凡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插上电,转动着那个黄铜色的旋钮。
一阵“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后,收音机那块蒙着红布的喇叭里,清晰地传出了一个女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社员同志们请注意,下面播送天气预报。预计今晚到明天白天,我县大部分地区天气晴朗,西北风二到三级……”
整个院子,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像一群第一次见到火的原始人,好奇、惊讶,又带着几分不敢置信。
“天爷呀!这……这铁盒子里,真藏着个小人儿在说话?”一个胆大的汉子忍不住嘀咕。
“你懂个屁!这叫科学!”另一个读过几天书的年轻人反驳道,但他的眼睛,同样一眨不眨地盯着收音机,充满了渴望。
叶小草被林秀芝抱在怀里,小手指着那个“会说话的木盒子”,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充满了好奇。
叶凡笑了笑,把女儿抱过来,让她的小耳朵贴在收音机上。
当一首欢快的《社员都是向阳花》响起时,小草“咯咯”地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驱散了院子里那股凝重的气氛。
“凡子,这……这玩意儿金贵着呢,就这么摆在外面……”张大娘凑过来,小声地提醒道,生怕谁不小心给碰坏了。
叶凡看了一圈院子里那些渴望而又不敢靠近的眼神,朗声说道:“大伙儿都听着,这收音机,是厂长夫人送给我媳妇的谢礼。但好东西,不能我一家听。以后,每天晚上六点半,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开始,只要不下雨,我就把这收音机搬到院子里来,大伙儿想听的,都搬个板凳过来一块儿听!”
这话一出,整个院子都炸了锅。
“真的?凡子,你……你没诓我们?”
“我的娘!那咱以后也能天天听中央的信儿了?”
村民们脸上的敬畏和疏远,瞬间被一种纯粹的、巨大的喜悦所取代。
如果说,金钱和权势会让人产生距离,那么这种无私的分享,则瞬间拉近了所有人的心。
叶凡,还是那个叶凡。
他发迹了,但没忘本。
他没有把自己当成高高在上的“特殊人物”,他还愿意把这么金贵的宝贝,拿出来跟大伙儿一起享用。
翠莲嫂子看着这一幕,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她咬了咬牙,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走到叶凡面前,脸涨得通红。
“凡哥……刚才……刚才是我不对,我……我不是人!我就是个胆小鬼!”她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你别往心里去,以后,你让我干啥,我绝不含糊!”
叶凡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道:“翠莲嫂,乡里乡亲的,谁都有害怕的时候,过去了就过去了。好好干活,带着姐妹们把活做好,比啥都强。”
一句“乡里乡亲”,让翠莲嫂子彻底放下了心,也让周围的村民们,心里都暖烘烘的。
那一天晚上,叶家的小院,成了整个三大队最热闹的地方。
男女老少,自带小板凳、小马扎,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当收音机里传来评书《岳飞传》那铿锵有力的声音时,所有人都听得如痴如醉。
男人们听到金兀术的狼狈,会忍不住拍手叫好;女人们听到岳母刺字,会偷偷抹眼泪。
叶凡没有和他们挤在一起,他只是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切。
林秀芝端来一碗温水,静静地站在他身边。
她看着院子里那一张张淳朴而满足的脸,看着被丈夫抱在怀里,听着故事己经睡着了的女儿,再看看身边这个男人沉稳如山的侧脸。她忽然明白了。
这个男人,不仅能用拳头为她撑起一片天,更能用智慧,为这个家,在这复杂的世道里,找到一个最安稳、最体面的位置。
那些因为暴富和厂长出面而带来的不安与惶恐,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她的心,前所未有的踏实。
“当家的。”她轻声喊道。
“嗯?”
“有你真好。”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了叶凡的心湖里,荡开一圈又一圈,名为幸福的涟漪。
他转过头,看着妻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柔的脸庞,笑了。
一台收音机,不仅没有成为隔阂的象征,反而成了叶凡凝聚人心的利器。
从那天起,叶凡在三大队的地位,真正变得稳如泰山。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能打猎的“狠人”,更是一个有本事、有背景,还愿意带着大伙儿过好日子的“领头人”。
而那场由王平挑起的风波,非但没能扳倒叶凡,反而成了他通往传奇之路上,一块最坚实的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