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芝进入了一种近乎忘我的境界。
叶凡将家里那间堆放杂物的小南屋彻底清空,用石灰水重新刷了墙壁,又用木板在地上铺了一层简易的地板,防止返潮。
这里,成了林秀芝的圣地,一方不容任何人踏足的创作净土。
她将自己关在屋里,门外是丈夫劈柴的声音和女儿嬉笑的声音,门内,是她和那匹火红绸缎的无声对话。
她的脑海里,凤凰在飞,牡丹在开,一针一线,皆是过往的沉淀与未来的期盼。
她要将自己毕生的技艺,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到这件嫁衣之上。
叶凡没有干涉她的刺绣,但他用几根烧黑的木炭,在粗糙的草纸上,为她勾勒出了一个跨越时代的轮廓。
“媳妇,你看,咱们不做现在那种肥大的袄子,没精神。”
他指着草纸上的人形。
“腰这里,稍微往里收一点,不用太多,就一点点,让穿的人身段显出来。”
“还有这领子,别做成死板的圆领,把它立起来,用盘扣扣住,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托着人的下巴,显得脖子又长又秀气。”
他画出的,正是后世惊艳了时光的旗袍领雏形。
林秀-芝看着那简单的图样,眼睛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她从未想过,女人的衣裳,竟然还可以这样做!
那微微收拢的腰线,那挺立雅致的领口,瞬间就击中了她身为一个裁缝,对美的最本能的追求。
她丈夫的脑子里,仿佛装着一个她完全无法想象的,五彩斑斓的新世界。
灵感,如同山洪般在她的脑海里爆发。
她结合叶凡的建议和自己烂熟于心的刺绣功底,一个大胆而惊艳的方案,豁然成型。
“凤凰来仪”。
主体,是收腰长袄与曳地长裙。
领口,是精致典雅的盘扣立领。
而点睛之笔,是那裙摆!
她要用最璀璨的金丝银线,在火红的裙摆上,绣出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最绝妙的是,那凤凰华丽的尾羽,将以一种最自然,最舒展的姿态,完美地遮盖住绸缎上那唯一一处细微的抽丝瑕疵。
化腐朽为神奇!
这己经不是一件嫁衣,而是一件注定要惊艳所有人的艺术品。
然而,当圣洁的光芒绽放时,阴沟里的毒蛇也正吐着信子,蠢蠢欲动。
刘寡妇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每当听到叶家院里传出女人们羡慕的笑声,每当看到那些曾经和她一样穿着补丁衣服的女人,换上了崭新合体的衣裳,她的心,就如同被无数只蚂蚁啃噬。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她可以随意打骂的窝囊废,如今却成了全村女人羡慕的对象?
她绝不甘心!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一道鬼祟的身影,借着夜色的掩护,像一只老鼠,偷偷摸到了叶家院墙外。
是刘寡妇。
她的怀里,揣着一把生了锈的小剪刀,袖子里,还藏着一小瓶从村里孩子那儿弄来的墨水。
她知道,那件决定林秀芝命运的嫁衣,就放在那间紧闭的小南屋里。
她不求偷走,她只要毁了它!
用剪刀划开一道口子,用墨水泼上一片污渍!
她要让林秀-芝在全村人面前身败名裂,要让赵书记的怒火,将这个刚刚爬起来的家,彻底烧成灰烬!
她观察了许久,确认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便蹑手蹑脚地绕到小南屋的窗下。
然而,她不知道,一双猎人的眼睛,早己在暗中,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叶凡早己料到她会来。
对付这种人,守株待兔是最愚蠢的做法。
真正的猎人,会为猎物,设下一个它无法拒绝,也无法挣脱的陷阱。
他没有守在院子里,而是在小南屋窗外,那片看似平整的泥地上,做了一个不起眼的伪装。
他挖松了那片土,浇透了水,让它变成一个松软的泥潭,又在上面,小心地撒了一层薄薄的干土,看上去和别处毫无二致。
刘寡妇踮起脚,正准备扒住窗沿,往里窥探。
她选中了那块“结实”的地面,作为自己的落脚点。
一脚踩下!
“噗嗤!”
没有意想中的坚实感,她的脚踝瞬间被一股冰冷湿滑的吸力牢牢抓住!
“啊!”
她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条小腿,毫无阻碍地陷进了泥里!
冰冷的烂泥,瞬间没过了她的膝盖。
她惊恐地想要把腿出,可越是用力,那泥潭的吸力就越大,她反而陷得更深,动弹不得。
就在她吓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一个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她身后响起。
“刘寡妇,大半夜的,来我家……是想帮我看看院墙结不结实吗?”
刘寡妇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凝固。
她僵硬地回过头,看到了月光下,那张如同地狱修罗般的脸。
是叶凡!
他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我……我路过!我就是路过!”刘寡妇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矢口否认。
叶凡没有跟她废话。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然后弯下腰,用一根细长的树枝,从她身旁的泥地里,挑起了一样东西。
一把生了锈的小剪刀。
那是她刚才挣扎时,从怀里掉出来的。
叶凡用树枝挑着那把剪刀,缓缓地,伸到她的眼前,轻轻晃了晃。
月光下,那剪刀泛着幽幽的寒光,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刘寡妇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一股热流从身下涌出,腥臊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叶凡厌恶地皱了皱眉。
他没有立刻声张。
他伸出手,像拎一只死狗一样,将浑身烂泥、狼狈不堪的刘寡妇从泥潭里拖了出来,甩在地上。
他俯下身,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现在喊人,你就是偷鸡摸狗的贼,人赃并获。”
“滚回去。”
“但这件事,没完。”
“什么时候完,我说了算。”
说完,他首起身,不再看她一眼。
刘寡妇连滚带爬地逃走了,那恐惧,比当场被抓住,游街示众,还要强烈百倍。
因为叶凡在她心里,悬上了一把看不见的,随时都可能落下来的利剑。
赶走了嗡嗡作响的苍蝇,林秀芝心无旁骛。
经过整整三天三夜的不眠不休,当最后一根金线落下,那件承载了无数心血的凤凰嫁衣,终于完成了。
煤油灯下,她将嫁衣轻轻展开。
那一瞬间,整个简陋的小屋,仿佛都被点亮了。
火红的绸缎,如同流动的火焰,光华璀璨。
那用金丝银线绣出的凤凰,栩栩如生,金光闪闪,仿佛带着生命,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从裙摆上振翅高飞!
美得令人窒息!
美得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凡人的手,能创造出的作品。
叶凡看着这件杰作,看着妻子那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充满了无尽的骄傲与心疼。
他知道,这件嫁衣送出去,将会在这小小的三大队,甚至整个县城,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但他更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好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