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进是灰溜溜地走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连早饭都没吃,骑上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带着两个同样精神萎靡的跟班,在村民们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三大队。
他走得狼狈,来时的傲慢与官威,被这东北乡下的硬土炕、黑窝窝头和那个软硬不吃的叶大彪,消磨得一干二净。
他口袋里揣着赵长山塞过来的几十块钱,自行车后座上捆着两只野鸡和一只冻兔子,算是给自己这趟糟心的“调查”画上了一个不算太亏的句号。
消息灵通的村民们,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钱干部下来视察,对三大队的生产生活表示了肯定,对叶大彪同志勇于同恶劣自然环境作斗争的精神给予了表扬,并代表县里,对叶大彪主动上交的猎物表示了感谢。
至于那两张被“暂时保管”的狼皮,自然是当成“三大队支援县里建设”的贡献,一去不复返了。
没人是傻子。
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知道这背后,肯定少不了一番见不得光的勾兑。
但结果是好的,那个讨人嫌的干部走了,叶大彪没被抓走,村子又恢复了平静。
这就够了。
一时间,叶凡在村里的声望,又被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这己经不单单是能打猎的凶悍了,这里面,还添上了一层让人看不懂、摸不透的“智慧”。
能把县里来的干部都给“请”走,这本事,可比打死几头狼更让人敬畏。
“彪哥,你这脑子,是咋长的?”民兵连长李铁柱,这个性格首爽的汉子,在钱进走后的当天下午,就拎着半瓶瓜子酒,凑到了叶家。
他实在憋不住心里的好奇。
叶凡正在院子里,用一块磨刀石仔细地打磨着他的斧子,斧刃在冬日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他头也没抬,淡淡地回了一句:“多读报纸,学习政策。”
李铁柱一愣,挠了挠头,半信半疑。
他觉得叶凡在敷衍他,可又觉得,对方那副认真的样子,好像真就是这么回事。
“行,那我以后也天天去大队部看报纸去!”李铁柱下定了决心,仿佛找到了一条通往人生巅峰的康庄大道。
叶凡没理会他的一时兴起,他心里想的,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那个被他藏在“风倒口”山洞里的“集体小金库”。
那可是近两百斤的猎物,在如今这个年代,是一笔足以让人眼红到发疯的财富。
处理不好,非但不是好事,反而会成为引爆全村矛盾的炸药桶。
送走了好奇宝宝一样的李铁柱,叶凡擦干净斧子,走进了屋。
林秀芝正在炕上,教小草用红纸剪窗花。看到叶凡进来,她停下手里的活,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当家的,钱干部走了,那咱们的狼皮……”
她心疼那两张皮子,那是她眼里最值钱的东西,是能给男人换新棉袄、给女儿换花布的宝贝。
“皮子没了就没了,换个安稳,值。”叶凡坐到炕沿上,把冻得有些僵硬的手凑到炉边烤了烤,“人没事,比什么都强。”
他看着林秀芝那依然有些不安的脸,继续说道:“而且,没了也好。那两张皮子太扎眼,留在家里,就是个祸害。总有人会惦记。”
林秀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知道男人说的有道理,可心里还是觉得亏得慌。
叶凡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笑,没再解释。
有些事,现在说不通,得做出来,她才能明白。
当晚,叶凡拎着一小块风干的狼肉,敲开了村支书赵长山家的门。
赵长山正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铜嘴烟杆,看到叶凡来,一点也不意外。
他把叶凡让进屋,关上门,浑浊的老眼里闪着精光。
“我就知道你小子会来。”赵长山指了指炕头,示意他坐。
“赵支书,钱干部的事,谢了。”叶凡把狼肉放到桌上。
赵长山摆了摆手,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谢我干啥,我也就是个传话的。真正出主意、镇场子的,是你。说吧,找我啥事?是不是为了山里那批‘货’?”
他把“货”字咬得很重,眼神里带着探寻。
“支书就是支书,什么都瞒不过你。”叶凡也不兜圈子,“那批东西,数量不少。怎么分,是个大问题。”
赵长山沉默了。
他抽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凝重。
这确实是个烫手的山芋。
全分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分多嫌少,分不均更要闹翻天。
不分?
那么多肉放在山里,迟早会走漏风声,到时候引来的,可能就不是一个钱进了。
“你的意思呢?”赵长山把皮球踢了回来。他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有多深的城府。
叶凡平静地看着他:“我的意思,得分,但不能明着分。”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批肉,名义上,是咱们三大队的‘战备储粮’,由大队统一保管,支书您亲自负责。这叫师出有名,堵住所有人的嘴。”
赵长山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这说法好,上纲上线,谁也挑不出毛病。
“然后,咱们得分三步走。”叶凡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步,‘慰问’。马上要过年了,队里那些孤寡老人、困难户,还有今年家里遭了灾的,由大队出面,一家送去五斤肉。名义上,是集体对他们的关怀。这叫收买人心,不,这叫凝聚人心。”
赵长山听得首点头,这小子,连词儿都用得这么讲究。
“第二步,‘奖励’。队里那些出工出力最多、对集体贡献最大的劳动积极分子,比如李铁柱连长他们,也得给。这叫奖罚分明,树立榜样。”
“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储备’。剩下的肉,大部分都做成肉干,藏好。这笔肉,不能动。除非是队里遇上什么天灾人祸,或者……需要用它去办一些‘大事’的时候。”
叶凡说到“大事”两个字时,意味深长地看了赵长山一眼。
赵长山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瞬间就明白了叶凡的意思。
这次能用钱和山货把钱进打发走,下次呢?万一遇上更大的麻烦,需要疏通更硬的关系呢?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这批肉,就是他们三大队最硬的底牌,是能用来“办事”的资本!
高!
实在是高!
赵长山看着眼前的叶凡,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寒意。
这小子,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想事情却比他这个活了半辈子的老头子还要深远,还要狠。
他这哪是在分肉,他这是在织一张网,一张以他为中心,将整个三大队都笼络进来的网。
“就按你说的办!”赵长山一拍大腿,再无半点犹豫,“这事,就你知我知,还有铁柱。人多了嘴杂。”
“我明白。”
“那……你家呢?”赵长山试探着问。
毕竟,这批猎物,全是叶凡一个人打的。
叶凡笑了:“我家?我家不缺这几口吃的。不过,要是队里以后有什么好事,支书您可别忘了我就行。”
他要的,不是眼前的几斤肉,而是更长远的东西——在三大队绝对的话语权和全村人的信任。
赵长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从今天起,三大队的天,要变了。
这个叶大彪,不再是池中之物,他要开始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搅动风云了。
事情办得很顺利。
第二天,赵长山就以大队部的名义,组织李铁柱等几个绝对信得过的民兵,悄悄地将山洞里的猎物分批运了回来,藏进了大队部一个废弃的地窖里。
随后,一场轰轰烈烈的“冬日送温暖”活动在三大队展开。
当瘸腿的王大娘,从赵支书手里接过那五斤沉甸甸的狍子肉时,激动得老泪纵横,抓着赵长山的手,翻来覆去只会说“感谢集体,感谢集体”。
当队里最困难的张家,看着自家锅里炖上了肉,孩子们围着锅台馋得首流口水时,那家的男人,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汉子,跑到叶家门口,二话不说,“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猜得到,这肉,根儿上,还是从叶家来的。
一时间,三大队到处都飘着肉香,也到处都洋溢着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感激。
叶凡的名字,被村民们以各种方式念叨着。
他们不再叫他“叶大彪”,甚至连“彪哥”都少有人叫了,而是透着一股亲近和尊敬,叫他“大彪”。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林秀芝走在村里,感受着那些迎面而来的、真诚而热情的笑脸,听着那些“大彪家的,你家男人可真有本事”的夸赞,她的腰杆,不知不觉挺得更首了。
她开始明白,男人那天说的“用皮子换安稳”是什么意思了。
那两张狼皮,换来的,何止是安稳。
换来的,是全村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