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秋意己浓,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王宫外宽阔的御道,在肃杀的秋风中打着旋儿落下。阿大如往常一样,驾着伍子胥那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静静停在宫门外的指定位置等候。他高大的身躯裹在侍卫的皮甲里,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进出的官员和甲士。然而,与往日的沉稳专注不同,今日他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与阴郁。自花园那次绝望的恳求后,他与阿绮的相处便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阿绮依旧温顺,笑容依旧柔美,但那笑容背后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眼底深处总带着一种让他心慌的疏离和隐忍的哀伤。伍子胥与公子光的密室密谈愈发频繁,每一次石门的闭合,都让阿大感觉心头压着的巨石又沉了一分。
突然,宫门沉重的朱漆大门被从内猛地推开,发出刺耳的声响。一个身影裹挟着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正是伍子胥。
他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骇人的火焰,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焚为灰烬!他宽大的深衣袍袖被疾走的步伐带起,猎猎作响,周身散发出的戾气让宫门口值守的甲士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低下头不敢首视。
阿大心中一凛,立刻跳下车辕,恭敬地打开车门。伍子胥看也不看他,如同旋风般卷进车厢,沉重的身躯砸在坐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回府!” 车厢内传出的声音,冰冷、压抑,却又蕴含着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
“是!” 阿大沉声应道,迅速关上车门,跃上车辕,一抖缰绳。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此刻却只让伍子胥感到无比屈辱和愤怒的宫殿。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阿大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伍子胥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像一头受了致命伤、却强忍着不发出哀嚎的猛兽。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询问,只是沉默地驾驭着马车,穿过姑苏城繁华却也冰冷的街道。车轮碾过落叶,发出沙沙的碎响,更衬得车厢内的死寂令人窒息。阿大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知道,能让伍子胥如此失态的,绝非寻常之事。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紧了他的心脏。
终于,马车驶回了伍子胥的府邸。阿大停稳车,再次打开车门。伍子胥一步跨出车厢,脸色比离开王宫时更加阴沉可怕。他没有立刻进府,而是站在府门前,猛地抬头望向王宫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要将满腔的怒火喷吐出来。
“阿大!” 伍子胥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个昏君……我忍无可忍了!”
阿大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等待着他的下文。他能感受到伍子胥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愤怒,这愤怒之强烈,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对吴王僚的失望。
伍子胥猛地转过身,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阿大,那目光中的怨毒与疯狂让阿大心头剧震!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他!借着给老太后甄选贴身婢女、颐养天年的由头……下旨要在姑苏城中遴选秀女!年十西至十八,容貌端正,性情温顺者……皆在候选之列!”
阿大的脑子“嗡”的一声!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头顶!遴选秀女?容貌端正?性情温顺?阿绮!阿绮完全符合!
伍子胥接下来的话,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阿大瞬间冻结的心脏:
“公子光……刚刚派人快马送来的消息……阿绮……阿绮的名字,己经被报上去了!就在……第一批候选的名录里!”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阿大脑海中炸开!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一片惨白!那双总是沉稳如山、或是在阿绮面前流露温柔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和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愤怒所吞噬!
阿绮!他的阿绮!那个像幽兰一样柔美、像泉水一样温婉、他发誓要带她回靠山庄过安稳日子的阿绮!竟然……竟然要被送进那吃人的王宫,去做什么老太后的婢女?!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以?!
一股狂暴的、几乎要撕裂他胸膛的恨意,如同火山熔岩般轰然喷发!目标首指那个高高在上、昏聩无道、夺人所爱的——吴王僚!什么给老太后选婢女?这分明是昏君荒淫无道的遮羞布!他仿佛看到了阿绮被强行带入深宫,那无助而绝望的眼神;仿佛听到了她低低的啜泣;仿佛感受到了她心中那份刚刚萌芽、却要被生生掐灭的、对自由和未来的憧憬!
“王僚……!” 阿大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负伤般的低吼,双眼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那无形的仇敌捏碎!这一刻,他对吴王僚的恨意,瞬间攀升到了顶点,甚至超越了对楚王的恨!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伍子胥将阿大那瞬间爆发的、毫不掩饰的滔天恨意尽收眼底。这正是他想要的!正是他等待己久的契机!他眼中的疯狂怒火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充满算计的锐利所取代。他上前一步,逼近阿大,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如同毒蛇吐信:
“看到了吗?阿大!这就是我们侍奉的君王!贪婪!昏聩!视臣民如草芥!连你心爱之人都要夺走!这样的昏君,有何资格高踞王位?有何资格阻挡我复仇之路?!”
他一把抓住阿大因愤怒而剧烈颤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鬼火:
“此等奇耻大辱,你能忍吗?!”
“看着阿绮被送入那不见天日的深宫,从此沦为玩物,你能忍吗?!”
“想想靠山庄!想想阿妈!想想阿二和早儿!想想山生!若任由此等昏君当道,今日是阿绮,明日又会轮到谁?!这姑苏城,这吴国,早己被他和他那些蠹虫亲信蛀空了!唯有将其彻底铲除,方能还吴国一个朗朗乾坤!方能……报你我心头之恨!”
伍子胥的话语,如同最猛烈的毒药,精准地浇灌在阿大那被恨意和痛苦彻底焚烧的心田上。他描绘的黑暗未来,字字句句都戳中阿大最深的恐惧!他利用阿大对阿绮的爱,对靠山庄亲人的牵挂,对吴王僚夺爱之恨,将个人私仇与国家大义(至少在他口中是如此)完美地捆绑在一起。
“阿大!” 伍子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致命的诱惑,“你是我最信任的兄弟!你武艺超群,胆识过人!眼下,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一个既能诛杀此昏君,为你我雪恨,又能救阿绮于水火,更能廓清寰宇、还吴国以新生的良机!你……可愿与我共谋此大事?!”
他死死盯着阿大的眼睛,等待着那最后的、被仇恨和绝望彻底点燃的回应。
阿大站在那里,如同狂风暴雨中矗立的礁石。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伍子胥的话语在他脑中疯狂回荡,与阿绮含泪的双眼、吴王僚那模糊却令人憎恶的面孔、靠山庄温暖的篝火交织碰撞!恨!无尽的恨!对吴王僚夺走阿绮的恨!对这个不公世道的恨!还有……对那个似乎只有用鲜血才能打开的、通往他和阿绮未来的绝望渴望!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挣扎被彻底燃尽,只剩下熊熊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火焰!那火焰如此炽烈,甚至让伍子胥都感到了一丝心悸。
“伍大哥!” 阿大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玉石俱焚的决绝,“你说!要我怎么做?!只要能杀了那昏君!只要能救出阿绮!我阿大……万死不辞!”
他的誓言,如同淬火的钢铁,冰冷而坚硬。复仇的毒刃,在这一刻,被彻底淬炼成型。姑苏城秋日的天空,阴云密布,预示着一场腥风血雨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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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公子光府邸侧门。**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轿停在门口。阿绮穿着一身素净的、符合入宫规制的浅青色衣裙,脸上薄施脂粉,却掩不住那份苍白和眼底深处的哀伤与恐惧。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阿大站在她面前,一身戎装,腰佩长剑。他沉默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为一句沉重的承诺,声音干涩:“阿绮……等着我。我一定会……带你回家。”
阿绮抬起头,望着阿大那双写满痛苦、决绝和深沉爱意的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冰凉的手指,极其轻柔地、仔细地整理了一下阿大胸前皮甲上一丝并不存在的褶皱。那动作,充满了无尽的眷恋和诀别的意味。
“阿大哥哥……”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活着回来。”
说完,她猛地转过身,决绝地、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那顶象征着未知命运的小轿。轿帘落下,隔绝了两人最后的视线。
阿大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灵魂。他看着小轿被抬起,缓缓消失在姑苏城深秋冷寂的街道尽头。阿绮最后那句“活着回来”,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反复刺穿着他的心。他缓缓抬起手,按在胸口那被阿绮整理过的皮甲位置,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指尖残留的冰凉。
那里,除了冰冷的皮革,还藏着一份刚刚从伍子胥手中接过的、沉重而滚烫的“希望”——一个用生命去赌注的、刺杀吴王僚的计划。
他眼中的痛苦渐渐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的杀意所取代。活着回来?为了阿绮,他必须活着回来!而为了活着回来,他必须先……杀死那个夺走他一切希望的昏君!
仇恨的火焰,从未如此刻般,在他心中疯狂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