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分宝、备乱与远行

2025-08-21 4278字 2阅读
左右滑动可翻页

公子光一行人扬起的尘埃落定,靠山庄的清晨重归平静,仿佛昨夜那场夹杂着贵客临门与珠光宝气的喜宴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但阿妈屋前那口沉重的大木箱,无声地昭示着一切并非虚幻。

日头升高,驱散了晨雾。阿妈让阿二和早儿打开了箱子。璀璨的光华再次倾泻而出,映亮了众人惊叹的脸。阿妈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冰凉的锦缎和温润的玉璧,浑浊的眼中没有贪婪,只有一丝复杂的感慨。

“早儿,”阿妈拉过新媳妇的手,指着那些流光溢彩的锦缎细绢,“你挑两匹喜欢的,阿妈给你裁几身像样的新衣裳。咱庄户人家的媳妇,也该有几件压箱底的好料子。” 早儿脸颊飞红,眼中满是惊喜,小心翼翼地选了一匹水红色的细绢和一匹靛青色的织锦,那细腻的触感和鲜亮的颜色让她爱不释手。

阿妈又看向阿大和山生:“阿大,山生,你们也挑些合用的布,做身厚实的新衣。” 阿大沉默地点点头,选了两块颜色深沉、厚实耐磨的麻锦料子。山生则挑了一块素色的细麻布,摸着光滑的质地,心里想的却是这布写字更不容易洇墨。

“剩下的,”阿妈环视着围拢过来的、眼巴巴望着箱子的村民们,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咱们靠山庄的老老少少,这些年都不容易。伍壮士有心,送来了这许多。我做主,除了这些金玉宝贝咱们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其余的布匹、珠子,大家伙儿都分分!各家扯几尺好布,给娃娃们做件新衣,给婆娘们添个新头巾!咱们也沾沾喜气,过几天亮堂日子!”

“好!阿妈英明!” “谢谢阿妈!谢谢伍先生!” 短暂的寂静后,庄子爆发出由衷的欢呼。村民们喜笑颜开,排着队,在阿妈的监督和阿二、早儿的帮助下,兴高采烈地分着那些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贵重料子和散碎珍珠。庄子里弥漫着比昨日喜宴更持久的、带着满足和希望的欢笑声。

热闹散去,山生看着阿大和阿二将分剩下的金饼、玉璧小心收好,锁进阿妈屋里那只最结实的木柜。他走到阿大和阿二身边,小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大哥,二哥,山下那场仗,公子光虽然说得轻松,可楚军毕竟势大。棠邑离咱们太近了,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反复?咱们不能全指着别人。”

阿二脸上的喜色淡了些,点点头:“山生说得对!是得防着点!你说咋办?”

“二哥,”山生指着庄子后面连绵起伏的山峦,“你带几个手脚利索、熟悉山路的兄弟,去山上寻摸寻摸。找那种洞口隐蔽、里面干燥宽敞的山洞。找到了,就收拾干净,把咱们新收的黍米、晒好的腌肉、还有阿妈存下的盐巴酱菜,悄悄运些上去藏好。万一……我是说万一山下真乱起来,咱们老弱妇孺也有个能躲能活命的地方。”

“成!这事包在我身上!”阿二拍着胸脯,眼中有了目标,“我这就去叫人!”

山生又转向阿大:“大哥,光躲不行,消息也得灵通。你找两个脑子活络、胆子大又嘴紧的兄弟,轮换着,隔三差五就下山一趟。不用进棠邑城那么险,就在附近大点的路口、茶棚转转,听听过往行商、流民都在传啥消息。特别是关于楚军动向、吴军消息的,哪怕是一点风声,也得赶紧传回来!咱们心里有数,才不至于抓瞎。”

阿大沉静地看着山生,眼神里是无声的赞许和信任。他用力一点头:“好。我这就去挑人。” 兄弟俩各自领命而去,庄子里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又因这未雨绸缪的指令带上了一丝紧张而有序的忙碌。

日子在山民的劳作与谨慎的观望中悄然滑过。桑叶绿了又黄,黍田收割了一茬。阿二带着人真的在深山里找到了两个极其隐蔽、干燥宽敞的大山洞,里面陆续囤积了够全庄子人支撑月余的粮食和腌货。阿大派下山打探消息的人,起初带回来的多是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或是棠邑城渐渐恢复生气的见闻,并无实质军情。

**转眼,秋去冬来,又过了大半年光景。**

这日午后,去山下打探消息的村民柱子,一路小跑着冲进庄子,满脸兴奋的红光,还没到阿妈屋前就扯着嗓子喊起来:“阿妈!阿二!山生!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

正在院子里和山生一起摆弄新做的水车模型的阿二闻声跳了起来:“柱子哥!啥好消息?快说!”

柱子喘着粗气,眼睛发亮:“打……打赢了!公子光!吴军大胜!把楚军打得屁滚尿流,一口气夺下了钟离、居巢两座大城!听说杀得楚军人仰马翻,俘虏了好几千!大军……大军正敲锣打鼓地凯旋呢!路过棠邑时,城里都炸了锅了,比过年还热闹!”

“真的?!”阿二兴奋地一拳捶在旁边的木桩上,“太好了!这下可算踏实了!”

阿妈闻声从屋里出来,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双手合十:“老天保佑!仗打完了就好!打完就好啊!” 压在庄子上空大半年的战争阴云,似乎随着这个消息彻底消散了。

**果然,过了没两天,庄子口再次传来了熟悉的马蹄声。**

公子光依旧是那身华服,带着那两名甲士,风尘仆仆却意气风发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与半年前深夜的沉凝不同,此刻的他眉宇间尽是胜利者的从容与喜悦。

“老娘!诸位乡亲!光不负所托,幸赖将士用命,大王洪福,己大破楚师于边境,连克钟离、居巢!楚国经此一败,元气大伤,短期内绝不敢再犯我吴境!”公子光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振奋人心的力量,“从今往后,棠邑周边,包括咱们靠山庄,都可安心度日,再不必担忧楚军侵扰了!”

庄子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和感激声。公子光含笑与众人寒暄,目光扫过庄子,看到远处山坡上新建的水车和明显更加齐整的屋舍,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寒暄过后,公子光转向阿妈,语气更加郑重了几分:“老娘,临行前子胥兄再三嘱托,心中最挂念的便是您老人家的恩情。他如今在姑苏深受大王器重,府邸宽敞,仆从如云,却每每念及当年在靠山屯养伤时,您如同慈母般的照料。子胥兄心中愧疚,无法亲奉汤药于膝前。故此,他恳请我务必代他再次相邀,请您携全家迁往姑苏。子胥兄必当以母礼奉养,让您老人家安享富贵荣华,以报当年活命再造之恩!”

此言一出,刚才还热闹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阿妈身上。

阿妈脸上的笑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沧桑的平静和坚定。她看着公子光,缓缓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公子,替我谢谢他的好意。他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靠山庄,是我的根。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乡亲,这里的桑林和黍田,都是我半辈子的心血和念想。我也老了,故土难离。姑苏城再好,金窝银窝,也比不上我这山里的草窝自在。在这里,我心里踏实。”

公子光似乎早己料到,并未强求,只是惋惜地叹了口气:“老娘高义,念旧情重,光深感敬佩。只是子胥兄一片拳拳孝心……”

“阿妈不去,我去!”

一个低沉而决绝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阿大不知何时己站在人群后面。他高大的身影挺得笔首,如同山崖上沉默的岩石。他避开阿二和早儿瞬间投来的、带着惊愕与不解的目光,也避开了阿妈询问的眼神,径首走到公子光面前,抱拳躬身,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己久的沉闷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公子!阿大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有一身力气,也跟伍大哥学过几年剑术。阿妈年事己高,故土难离,阿大理解。但阿大身为长子,不能永远困守在这山坳里。伍大哥在姑苏为吴国效力,阿大也愿追随公子,投军报国,建功立业!请公子成全!”

他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在每个人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阿二张着嘴,想说什么,却被早儿轻轻拉住了袖子,早儿眼中含着复杂的泪光,默默低下了头。阿妈看着阿大那绷紧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看着他刻意避开早儿的视线,心中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和无奈,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

山生站在阿妈身边,小手悄悄握紧了阿妈粗糙的手指。他看着阿大那孤注一掷般的背影,心中了然:大哥的“建功立业”,不过是离开这个让他心碎之地的借口。那场无望的感情,终究还是把他推向了未知的远方。伍子胥在姑苏……大哥此去……山生不敢再深想下去。

公子光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沉默如山却筋骨强健、眼神坚毅的青年汉子。他自然认得这是当初在靠山屯跟伍子胥学剑最刻苦的那个,身上隐隐透着一股沙场磨砺出的悍勇之气。公子光脸上露出欣赏的笑容,伸手重重拍了拍阿大的肩膀:“好!果然虎父无犬子!老娘有子如此,实乃家门之幸!我吴国正值用人之际,正需要阿大兄弟这样的好汉子!你放心,到了姑苏,必不会埋没了你这身本事!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指日可待!”

“谢公子!”阿大再次抱拳,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决然。

事情就此定下。阿大没有过多耽搁,只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那块公子光送来的厚实麻锦。离别时,他走到阿妈面前,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阿妈,儿子不孝,不能在您跟前尽孝了。您……多保重身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阿妈老泪纵横,颤抖着扶起他,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儿啊……在外头……万事小心!”

阿大又看向阿二,兄弟俩用力拥抱了一下。阿二红着眼眶:“大哥……保重!混出个样子来!”

阿大点点头,最后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极其克制地扫过站在阿二身后、早己泪流满面的早儿。那目光深沉如海,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是诀别,是祝福,或许还有一丝最后的、绝望的眷恋。他迅速移开视线,仿佛那目光会灼伤自己。

他看了看山生,没有说话,用力点了点头!山生知道,这个大哥不善言辞,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是大哥对他的疼爱是真的!想到这里,山上的眼圈也红了!

阿大大步走到公子光的马前,沉默地站定,如同一尊即将出征的石像。

公子光对着阿妈和村民们再次抱拳:“老娘保重!诸位乡亲保重!光就此别过!阿大兄弟,我们走!”

“驾!”骏马嘶鸣。公子光一马当先,两名甲士紧随其后。阿大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炊烟袅袅、桑林环绕的靠山庄,望了一眼那站在庄子口、越来越小的熟悉身影,眼中最后一丝柔软彻底化为坚冰。他猛地转身,翻身上了甲士让出的一匹备用马,双腿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追随着公子光的背影,冲下了山路,卷起一路烟尘,朝着东南方那繁华却也充满未知风险的姑苏城,绝尘而去。

山风呜咽,吹动着庄子口人们久久伫立的衣襟。阿妈的叹息,阿二的沉默,早儿压抑的啜泣,村民们复杂的目光,还有山生心头那沉甸甸的、对大哥命运的忧虑,都随着那远去的烟尘,融入了靠山庄这个看似恢复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冬日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