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庄中央的篝火噼啪作响,金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将围坐欢宴的村民脸庞映得通红。粗陶碗碰撞的脆响、男人们爽朗的笑声、婆姨们家长里短的议论、孩子们追逐嬉闹的尖叫,混合着大锅里炖肉的浓香与新酿黍米酒的醇厚气息,交织成一片驱散寒夜与战争阴霾的、独属于山野的炽热乐章。阿二和早儿被众人簇拥着,脸上新嫁娘的羞红未褪,又被酒气和喜气熏染得更添几分明媚。阿妈坐在主位,看着眼前的热闹,脸上是欣慰的笑容,只是那眼底深处,仍有一丝对远处棠邑方向的隐忧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村民,跑得气喘吁吁,分开人群挤到阿妈身边,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阿妈!阿妈!庄子口……庄子口来了好几个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穿着可气派了!说是受什么故人所托,专门来谢您的救命之恩的!”
喧嚣的喜宴骤然安静了几分,所有人都诧异地望向阿妈。救命之恩?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
阿妈也是一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阿大浓黑的眉毛拧起,放下酒碗,沉默地站起身。正乐呵呵与人碰杯的阿二也收了笑容,下意识地将早儿往身后护了护。山生心头猛地一跳,放下啃了一半的肉骨头,小小的脸上瞬间掠过警惕——这个节骨眼上,来谢救命之恩的“故人”?
“走,去看看。”阿妈定了定神,拄着旁边递过来的木棍站起身,沉稳地说道。阿大、阿二、山生,还有几个胆大的村民立刻跟在她身后,朝着庄子口走去。
庄子口悬挂的几盏防风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外面的空地。只见一人当先立于灯影之下,身形挺拔,身着锦绣华服,在篝火映衬不到的暗处也难掩其贵气。他胯下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正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在他身后左右,是两名同样骑着健硕骏马、身着皮甲、腰挎长剑的魁梧甲士,目光如电,警惕地扫视着西周。再后面,是两名健壮的仆役,用一根粗实的杠子抬着一个沉甸甸的大木箱,箱子看起来分量不轻,压得杠子都微微弯曲。
那华服之人见阿妈等人出来,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他约莫三十多岁年纪,面容英俊,带着久居人上的从容气度,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大步流星走到阿妈面前,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地问道:“敢问老人家,您可是当年救下伍子胥伍大哥性命的那位老娘?”
阿妈借着灯笼光仔细打量来人,心中疑惑更甚:“我就是啊。你是……”
不等阿妈说完,旁边一名甲士挺首腰板,声音洪亮地介绍道:“这位便是我们吴国公子,大名鼎鼎的公子光殿下!”
“公子光?!”阿二失声惊呼,眼睛瞪得溜圆。阿大虽未出声,但沉稳如山的面容上也掠过一丝明显的震动。村民们更是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吴国公子,竟会在这深夜来到他们这深山小庄?!
公子光摆摆手,示意甲士不必多礼,笑容依旧和煦,目光扫过庄子内隐约可见的张灯结彩和喧闹声,朗声笑道:“哈哈,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庄子里有喜事?红烛高照,笑语喧天,这可是难得的祥瑞之气!看来我今日要厚着脸皮,向老娘讨一杯喜酒沾沾喜气了!”
他语气自然随和,毫无架子,瞬间消解了不少村民的紧张。阿妈虽心中惊疑,但见对方礼数周全,也定了定神,露出朴实的笑容:“公子说笑了。是村里人家的小喜事,小儿今日娶亲。公子不嫌简陋,喝杯薄酒,是咱们庄子的福气。快请进!”
众人连忙让开道路,簇拥着公子光和他的随从走进庄子。那两名抬箱子的仆役放下杠子,将沉重的大木箱抬进了阿妈家屋前的空地。
篝火旁的热闹因这突如其来的贵客而短暂凝滞,随即又爆发出更大的好奇与窃窃私语。公子光被阿妈请到主位旁新加的座位上,阿大沉默地搬来一张最结实的木凳。早儿有些局促地站在阿二身后,好奇又敬畏地偷眼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贵人。
公子光毫不介意地接过阿二恭敬递上的、盛满黍米酒的粗陶碗,先是对着阿妈和新郎新娘遥遥一举:“恭喜新人!百年好合!”然后痛快地饮了一大口,赞道:“好!山野佳酿,淳厚甘冽,别有一番风味!”
放下酒碗,他才转向阿妈,神色郑重起来:“老娘,我此次前来,是奉王命领军抵御楚国犯境,大军己至棠邑附近。临行前,子胥兄特意找到我,千叮万嘱,务必代他亲自登门,叩谢您当年的活命大恩!”
提到伍子胥,阿妈眼中泛起复杂的光芒:“伍壮士,他在吴都还好吗?”
“好!很好!”公子光笑道,“子胥兄如今是我王座上宾,深受器重。他时常挂念您老人家,挂念这里的乡亲,还有他的两个好徒儿,哈哈。只是身负血海深仇,国事亦重,一时难以脱身亲自前来。这不,他特意备下了一份心意,托我务必送到您手中。”
他抬手示意,那两名甲士立刻上前,合力打开了那个沉重的大木箱。
篝火的光芒瞬间被箱内的珠光宝气映亮!只见箱内上层是几匹颜色鲜亮、质地一看就极其贵重的锦缎和细绢,在火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掀开布匹,下面赫然是码放整齐的金饼、玉璧、还有几串晶莹圆润、大小一致的珍珠项链!珠光宝气,瞬间晃花了所有人的眼!村民们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声,连阿大和阿二都看得目瞪口呆。山生则抿紧了嘴唇,心中暗道:伍子胥倒是“知恩图报”,这份礼可真够重的。
“这……”阿妈看着眼前这足以买下好几个靠山庄的财富,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太贵重了!我们当年不过是举手之劳,哪当得起子胥如此厚礼!公子,这万万不能收!”
公子光正色道:“老娘此言差矣!救命之恩,重于泰山!子胥兄每每提及,无不感激涕零,言道若非老娘一家仗义相救,他早己曝尸荒野,何谈日后报仇雪恨?这份心意,既是他对您恩情的感念,也是他如今在吴国安身立命,有能力回报的一点心意。您若不收,岂不是让他心中难安?也让我这受人所托的中间人,无法交代啊!”他言辞恳切,带着不容拒绝的分量。
阿妈看着公子光诚挚的眼神,又想到伍子胥那决绝离去的背影和刻骨的仇恨,最终长长叹了口气,不再推辞:“唉……伍壮士…有心了。那……我就代靠山庄,厚颜收下了。”她示意阿大和阿二将箱子小心抬到屋内。
早儿看着那些流光溢彩的锦缎,眼中忍不住流露出喜爱和向往。阿妈看在眼里,笑着拉过她的手,指着箱子道:“傻丫头,这下好了!有了子胥送来的这些好东西,你那嫁妆可不用愁了!喜欢哪匹料子,阿妈给你裁新衣裳!保管比山下布庄的还好!”
早儿顿时羞红了脸,低声道:“谢谢阿妈……”眼角眉梢却满是藏不住的欢喜。
公子光在席间又饮了几碗酒,与阿妈、阿二等人简单聊了些伍子胥在姑苏的近况,言语间对伍子胥的才能推崇备至。他谈吐文雅,却又懂得适时融入乡野的质朴氛围,很快赢得了村民们的好感。篝火渐弱,喜宴也到了尾声。阿妈安排公子光一行在收拾干净的、原本打算给阿二做新房的屋子里歇下(门窗虽未全装好,但遮风挡露己足够)。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公子光便起身告辞。阿妈带着阿大、阿二、山生等人将他送到庄子口。
公子光翻身上马,动作矫健。他对着阿妈和在场的村民抱拳:“叨扰一夜,多谢老娘和诸位乡亲款待!前方军务紧急,不能久留。待我大军凯旋,平定楚患,定当再来拜会老娘!”
“公子一路保重!”阿妈真诚地祝福道。
“保重!”阿大、阿二等人也挥手相送。
公子光点点头,最后目光在山生那沉静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随即一勒马缰:“驾!”骏马嘶鸣,载着他当先冲出。两名甲士紧随其后,马蹄踏碎清晨的宁静,卷起一路烟尘,朝着山下棠邑城的方向疾驰而去。那两名仆役也抬着空杠子,快步跟上。
庄子口恢复了平静,只留下马蹄声的余响和空气中淡淡的尘土气息。村民们望着贵人远去的方向,议论纷纷,有对那箱厚礼的惊叹,有对伍子胥发达了的感慨,也有对这位平易近人的公子光的赞叹。只有山生,望着那消失在蜿蜒山路尽头的身影,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凯旋再来?这乱世之中的承诺,又能有几分分量?他转身,默默走回那依旧残留着昨夜喜气与酒香的庄子,心里清楚,靠山庄短暂的安宁,终究是系于远方那场尚未见分晓的战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