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碎铜与危城

2025-08-21 4479字 2阅读
左右滑动可翻页

阿二那石破天惊的求婚宣言,如同在平静的靠山庄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最终化作了席卷整个庄子的喜庆浪潮。阿大那日转身离去的沉重背影和柴棚里压抑的声响,像一片短暂的阴云,很快就被庄子里蒸腾而起的、热火朝天的忙碌气息冲散了。悲伤属于个人,而喜事,是属于整个庄子的盛典。

阿妈仿佛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岁,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光彩和干劲。她成了这场婚礼当之无愧的总指挥。一声令下,整个靠山庄如同上了发条般高速运转起来。

**建新房!** 这是头等大事。阿二的新房选址就在阿妈茅草屋的旁边,地势稍高,视野开阔。庄子里最能干的泥瓦匠和木匠被召集起来。烧制好的土砖被一车车运来,整齐地码放。阿大沉默地扛起了最重的活计,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耕牛,和泥、搬砖、上梁,汗水浸透了他厚实的麻衣,动作沉稳有力,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宣泄的情绪都融入这沉重的劳作中。他很少说话,只是埋头苦干,只有在需要精准对齐梁柱时,才简短地指点几句。新房的骨架在众人齐心协力的号子声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那整齐的砖墙、预留的门窗,无不透着崭新的希望。

**置家什!** 女人们也没闲着。早儿的阿爹,那位沉默寡言的猎户,拿出了珍藏多年的、纹理漂亮的硬木料子。村里的老木匠带着徒弟,叮叮当当地开始打造新床、新柜、新桌子。阿妈翻箱倒柜,找出压箱底的、颜色还算鲜亮的麻布,和几个手巧的婆姨一起,日夜赶工缝制新被褥、新帐子。早儿则红着脸,被一群小姐妹围着,用新采的、带着清香的藤条和野花,编织着装饰新房的帘子和花环。

**备酒席!** 这才是最让全庄子人兴奋的大事!猪圈里最的那头大黑猪被牵了出来。杀猪那天,庄子中央的空地上架起了大锅,滚水翻腾。经验丰富的老把式手起刀落,干净利落。褪毛、分肉……的肉香混合着蒸腾的热气弥漫开来,勾得孩子们围着锅台首转悠,口水咽了又咽。女人们忙着将大块的猪肉用山生熬制的盐和秘制大酱腌渍起来,准备做喜宴上的硬菜。男人们则从地窖里搬出酿好的、带着果香的黍米酒,一坛坛擦拭干净,就等着喜宴上开怀畅饮。

整个靠山庄沉浸在一片前所未有的喧闹与喜庆之中。夯土筑墙的号子声、锯木刨板的沙沙声、女人们缝纫说笑的叽喳声、孩子们追逐嬉闹的欢笑声、大锅里炖肉的咕嘟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生机勃勃的乡村交响乐。桑林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场喜事伴奏。空气中弥漫着新木的清香、泥土的芬芳、肉食的油脂香和淡淡的酒香,处处洋溢着富足与希望。

这日午后,新房的主体己基本完工,只差屋顶的茅草和门窗的安装。阿妈站在自家屋前,看着旁边初具规模的新屋,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她招招手,把正乐呵呵给新门框打磨毛刺的阿二叫了过来。

“阿二,过来。” 阿妈的声音带着喜气。

阿二放下手里的砂石,抹了把汗,笑嘻嘻地跑过来:“阿妈,啥事?是不是新床打好了?”

阿妈没答话,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用褪色粗布缝制的、鼓鼓囊囊的小布包走了出来。布包看起来很旧了,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有些年头。

“给。” 阿妈将小布包郑重地放到阿二粗糙的大手里,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不舍,“拿着。”

阿二好奇地掂了掂,布包有些分量,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哗啦”声。“阿妈,这是啥?” 他一边问,一边就要解开系着的布绳。

“别急,打开看看。” 阿妈示意。

山生也被这神秘的布包吸引了,凑了过来。井儿也放下手里缝了一半的小荷包,好奇地张望。

阿二解开绳结,小心地将布包里的东西倒在旁边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

**哗啦啦——**

一堆形状不规则、大小不一、颜色暗沉、表面覆盖着一层斑驳绿锈的金属碎片呈现在众人眼前!它们有的像小石子,有的像断裂的薄片,边缘粗糙,毫无美感,甚至有些丑陋。最大的也不过拇指指甲盖大小,最小的则如同米粒。

阿二愣住了,拿起一块掂了掂,又用指甲刮了刮上面的绿锈,露出底下暗黄色的金属质地:“这……这是铜?阿妈,你给俺一堆破铜烂铁干啥?”

阿妈却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了然和庄重:“傻小子!什么破铜烂铁?这是**钱**!是能换东西的宝贝!阿妈攒了半辈子的家底,就这些了!”

“钱?!” 阿二和山生异口同声,充满了难以置信。在他们有限的认知里,交换东西要么以物易物(比如用黍米换盐,用猪换布),要么靠人情帮忙,从未见过这种“钱”。

而山生,在看到这些金属碎片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几乎是扑到石头边,飞快地抓起一块较大的、带着明显铸造痕迹和饕餮纹路残片的青铜块!入手沉甸甸,冰凉刺骨!那熟悉的铜锈气味和独特的金属质感,瞬间将他拉回前世参观博物馆的记忆!

**这……这是青铜器碎片?!**

“钱?用这个……买东西?” 山生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震惊,他抬起头,看向阿妈,小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阿妈,这……这不对啊!钱……钱不应该是……圆圆的,中间有个方孔……黄澄澄的那种铜钱吗?” 他下意识地用手比划着圆形方孔的形状,那是深植于他记忆中的、后世最普遍的铜钱形象!

阿妈被山生的话逗乐了,伸手揉了揉他因为震惊而有些僵硬的脑袋:“傻孩子,尽说些阿妈听不懂的胡话!什么圆圆的方孔?那是什么稀罕物?咱祖祖辈辈,用的就是这种铜块儿!这可是实打实的好铜!山下城里那些大铺子、官家的人,都认这个!” 她指着那些碎片,语气笃定,“分量足,就是好钱!”

**轰!** 山生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爷爷讲述的“秦半两”、“汉五铢”、最起码也是武侠小说里的碎银子……那些关于古代货币演变的模糊知识碎片瞬间变得清晰而尖锐!**称量货币!这是更原始的称量货币时代!** 在这个时代,金属本身的价值就是货币!圆形方孔的铸币,可能还未普及,甚至可能还未诞生!靠山庄闭塞,阿妈她们使用的,是更为古老、更为原始的货币形态——**青铜块!**

巨大的认知落差让山生一时失语。他看着石头上那堆在阳光下泛着幽暗光泽、带着历史厚重感和岁月锈蚀的青铜碎片,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这个时代的脉搏,感受到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粗粝而原始的“经济”形态。这堆不起眼的碎片,是阿妈半生的积蓄,是庄子里流通的“硬通货”,也是通往外部世界的一把钥匙!

阿妈没理会山生的呆滞,对阿二嘱咐道:“阿二,你拿着这些钱,明天一早下山。往北走,大概五里多地,有个城,叫‘棠邑’。进城去找布庄,给你媳妇……给早儿扯几尺好布,挑那颜色鲜亮的!再买点红头绳、木梳子……姑娘家出嫁,总得有点像样的东西。剩下的钱,看着买点家里缺的。” 她的语气充满了对儿子成家的期许和一丝“阔绰”的豪气。

“进城?!去棠邑?!” 山生猛地从货币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眼睛瞬间亮了!来到这个世界九年了,他活动的范围仅限于靠山庄和周边的山林,从未真正接触过这个时代的“城市”!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和探索欲瞬间压倒了所有震惊!他一把抓住阿妈的胳膊,小脸上满是急切和兴奋:“阿妈!我也要去!带我去!我要进城看看!”

阿妈看着山生亮晶晶的眼睛,想到这孩子为庄子付出了那么多,却连山下的城都没见过,心中顿时一软。她笑着又揉了揉山生的头:“好,好,带你去!让你二哥也给你买点好吃的零嘴儿,城里有糖人儿、有蜜饯果子,可甜了!”

“哦!太好啦!” 山生高兴地跳了起来。井儿也眼巴巴地看着,阿妈笑道:“井儿乖,在家帮阿妈看家,下次带你去。” 井儿懂事地点点头,只是眼神里有些羡慕。

阿二拍着胸脯保证:“阿妈放心!包在我身上!保证把早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给山生买一大包好吃的!”

翌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阿二、早儿和山生就踏上了下山的路。阿二背着那个装着青铜碎块和干粮水囊的粗布包袱,精神抖擞。早儿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却整洁的麻布衣裙,头发用一根新削的木簪仔细挽起,脸上带着新嫁娘特有的羞涩与期待的红晕。山生则像只出笼的小鸟,兴奋地在两人前后跑来跑去,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山路蜿蜒,晨露沾湿了裤脚。阳光穿透林隙,在林间小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鸟鸣清脆,山花烂漫。阿二和早儿并肩走着,时而低声细语,时而相视一笑,甜蜜的气息弥漫在清新的空气中。山生则被路边的野花、奇特的石头、掠过的松鼠吸引,不时发出惊喜的叫声。一路欢声笑语,打打闹闹,五里多的山路在轻松愉快中不知不觉就走完了大半。

日头渐渐西斜,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转过一个山坳,前方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出现在眼前,谷地中央,依着一条稍宽的河流,矗立着一座……城。

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一个大些的、有围墙的聚居地。土黄色的夯土城墙并不高大,甚至有些地方显得低矮破败。城门口有两座简陋的望楼,隐约能看到上面有人影晃动。一些低矮的泥屋和茅草房簇拥在城墙外围,形成杂乱的“郭”区。这就是棠邑。

然而,当三人满怀着期待和兴奋,加快脚步走近城门时,眼前出现的景象却让他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城门口一片混乱!**

与他们想象中进城出城、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截然相反!此刻的棠邑城门,仿佛成了一个溃堤的缺口,正涌出一股惊慌失措的人流洪流!

人们扶老携幼,背着沉重的包袱,挑着担子,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甚至有人抱着鸡鸭,牵着瘦骨嶙峋的山羊……他们脸上写满了恐惧、焦虑和仓惶,像一群受惊的羊群,争先恐后地从那并不宽敞的城门洞里挤出来,朝着西面八方、主要是远离城池的山林方向奔逃。孩子的哭喊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粗重的呵斥和催促声、牲畜不安的嘶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刺耳的、令人心悸的喧嚣!

人流是单向的——几乎全是**往外逃**的!很少有人逆着这股洪流向城里走。几个穿着破旧皮甲、手持长戈、像是守城士卒模样的人,站在城门两侧,脸色难看地维持着秩序,大声吆喝着“别挤!一个一个来!”,但收效甚微。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怎么回事?”

“出啥事了?”

“怎么都往外跑啊?”

阿二、早儿和山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不祥气息的景象惊呆了,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站在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的路边,茫然地看着眼前这混乱奔逃的景象。他们满心的喜悦和期待,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不祥的预感。

山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想起伍子胥离去时那决绝的背影,想起他所说的“借兵伐楚”,想起那支刻着“楚”字的夺命羽箭……

他看着眼前这争先恐后逃离家园的人潮,看着他们脸上那深刻的恐惧,一个清晰的、带着血腥味的认知,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要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