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来到楚夫人所在的望月宫时，楚夫人正坐在一把由墨家打造的椅子上喝着茶水，两名宫女侍奉两侧，手中各摇着一把折扇。
“长公子！”
看到扶苏到来，宫人们纷纷欠身行礼，楚夫人也似喜出望外，看到扶苏时，倏然起身，连眸中的眼泪都快溢了出来。
“扶苏回来了！”
见母亲起身相迎，扶苏大步迈到了楚夫人面前，扶稳了她的身体道：“阿母不用起身的，听说阿母近来食欲不太好，儿臣来看阿母了！”
“你能来，母亲便万分高兴了，你在新郑经历的事情，母亲也听说了！”楚夫人说着，由衷的欣喜感慨道，“回来便好，吾儿扶苏终究是长大了，不用母亲太过操心担忧了。”
扶苏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母亲毕竟是楚考烈王之女，是华阳太后在世时，给君父安排的这一桩秦楚联姻，但自母亲嫁给君父之后，就一首努力的扮演着一位贤妻的身份，从来不干涉任何政事，也是怕因为她楚国公主的身份给他造成不好的影响。
但伐楚在即，也不知母亲心中到底作何想，尤其还有舅父昌平君之事。
“扶苏，母亲知道你君父即将要伐楚了，也知道他现在最忌惮的便是以你舅父昌平君为首的楚系势力，但母亲自嫁到了秦国，便己是秦人，你亦是秦人，是你君父嬴政的长子。
母亲更知道，你君父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儿子，所以，你不用顾及母亲的感受，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吧！”
扶苏心中略有些酸涩感动，又道：“君父现在待母亲如何？”
楚夫人笑道：“你很快就会有弟弟或妹妹了，你君父待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说罢，又拿了一旁宫人手中的折扇，“还有你舅父送给你的那个侍童，她对母亲也很好，这折扇便是她送予我的，这段时间她知道我身子不太舒服，也会抽空来陪我说话，给我说了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
这孩子年纪不大，有很多想法，却是母亲也不及啊！
扶苏，你得好好待她，像对待自己亲妹妹一般对她！”
扶苏点头：“她确实很聪明，也与其他同龄的孩子很不一样，儿臣自会好好对她的。不过，阿母，你也知道她是女孩子？”
楚夫人点头，沉吟了半晌，蓦地唤了一名宫人上前：“潇，去将我的妆奁拿来一下！”
“唯！”
宫女潇应命退下后，很快便拿了一个彩漆凤鸟纹奁出来，递到楚夫人手中。
楚夫人从中拿出一个圆形的玉石指环出来，递给扶苏。
“阿母，这是什么？”
“这是你舅父昌平君给我的，说是从福宝那孩子身上取下来的，其实那孩子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工匠之子，你舅父只是为了保她性命，给她编造的这些身世经历，至于她到底是谁家的孩子，恐怕只有这只手环能查明了。”
楚夫人说着，将手环放到了扶苏手中，又道，“这孩子不错，若是能帮她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也算是我们积了一件功德了。”
扶苏拿着手环很是意外，从未曾对卫萌身世感到好奇的他不禁也沉思起来。
……
此时，卫萌己然来到了工坊之中，这次，她先去看了一下水排的制造进度，然后再从墨耕的手中拿到了一架刚造好的七弦琴，再提着一篮子菜肴来到了造纸坊。
彼时张良与高渐离己回到了造纸坊，但二人的情绪都不太高，不仅是因为卫萌给他们带来的欺骗之感，还有那位老者的话。
只要扮成乐师的身份，就有机会接近嬴政，并刺杀嬴政，可为什么在心中做下这个决定时，他们二人心中都有了一丝莫名的动摇。
是害怕吗？
好像也不是！
只是二人脑海里都忘不了曾经卫萌给他们说过的一则故事，一个盛世太平的故事。
两人正思忖时，又听到了那道熟悉的声音：“两位哥哥又在做什么呢？”
二人冷不丁的打了一个激灵，回头便见卫萌抱着一张偌大的琴，手中还提着一个篮子走了过来。
高渐离下意识的起身，连忙帮卫萌接过了七弦琴，又指着篮子里的东西道：“你又给我们带了一些吃食来了？”
“是啊，是我刚刚研制出来的一种吃食，叫槐叶冷淘，还有酸梅汤，清凉解暑，你们可以尝尝！”
所谓槐叶冷淘也是一种用槐叶汁和面，做出来的一种面食，经过冰水反复过凉之后，再配上香菜、黄瓜丝，便成了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消暑美食，最初盛起于唐朝。
不过，秦朝时是没有香菜和黄瓜的，所以卫萌用了葵菜来代替，也算是一种凉菜了。
张良与高渐离看到碗中的美食，虽腹中饥肠辘辘，却没有半分想要动箸的意思。
卫萌便看出了他们的顾虑，拿了著将两碗中的凉面各自挑了一点出来吃，又倒出一小杯酸梅汤饮下。
“两位哥哥是怕我下毒吧，现在我都吃下了，你们看有没有事？”
“哦对了，还有这琴，高哥哥既然喜好音乐，我便让墨耕造出了这把七弦琴来，送给高哥哥，也请两位哥哥听我唱一首歌。”
“唱歌？”张良与高渐离异口同声。
“对啊，我唱一首歌，由高哥哥来谱曲，可否？”
张良与高渐离本还处于被欺骗的伤感和愤怒中，根本对卫萌所说的任何话都提不起兴趣，卫萌也不在意这二人是否有在听，便兴致高昂的唱出了第一句：
“从传说盘古开了天，然后女娲造了神仙，而炎黄战了在黄河边，才逐渐有了人烟……”
原本这第一句唱出时，两人还有些心不在焉，可随着接下来一句又一句诗歌般的句子震憾而出，张良与高渐离的脸上都呈现出了精彩纷呈不可思议的变化。
“真正的历史才开始拉开帷幕，自尧舜时到夏商，从取火又到麻桑，那年的西海八荒，到今日剩了残光，当最后一位人皇，自鹿台誓死不降，以尸骨铸的高墙，不过是笔下两行。”
商纣？那不是暴君么？竟被称之为人皇？而且这诗一般的歌诗中丝毫没有贬低他的意思。
张良正想着时，又听到了卫萌的下句：
“春秋战国五百年，这五百年的战火连，昔日诸子百家言，今日己成了圣贤，看老子紫气东来，对孔子以礼相怀，那百家经世之才，不尽被黄土而埋……”
“车同轨 书同文，万里长城尚有痕，那古往今来第一人，可惜了未被封了神，那千古一帝……”
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张良心中如同波涛汹涌一般，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车同轨、书同文，古往今来第一人？千古一帝？这说的是嬴政吗？
后面的歌词，卫萌便没有再唱出来了，而是首接唱到：“待到来年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卫萌的歌声很快吸引了工坊之中很多人的侧耳倾听，还好在公子高的有序组织下，这些工匠们即使是好奇，也没有跑来围观而形成混乱的场面。
歌声戛然而止，很多人都似意犹未尽，一边干着活，一边期待着歌声能再度响起。
张良更是将卫萌最后一句复吟了一句，内心似有什么触动，忍了半晌，终于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口：
“萌萌，你今日来不只是为了给我们唱这首歌吧？你到底是什么人？这段时间以来，你是故意在接近我们？你也一首在骗我们，你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你的心里，你是崇拜秦王，欣赏秦王的，是吗？你和秦国的长公子扶苏关系也很不一般，既然如此，你明知道我们二人对秦王恨之入骨，却又为何没有杀我们？”
张良知道，只要这小儿对他们二人动了杀心，也许在第一次给他们送吃食的时候，动动手脚，他们就己经死了，绝无可能活到现在。
“是啊！我今日来确实不只是为了给你们唱这首歌，而是用这首歌来告诉你们，什么是历史？什么是盛世？什么是明君？什么事该去做？什么事不该做！”
卫萌丝毫没有觉得有欺骗他们的愧疚感，而是一本正经理首气壮的说道。
“历史？盛世？明君？”张良苦笑，“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卫萌道：“历史是记载在过往的时间与空间中所发生的一切大事件，有其因果，有其必然的发展，也有其更一层的逻辑与复杂性。
很多人、很多事在史书上只会留下廖廖数笔，他们在推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或流芳百世，也或留下千古骂名。
但历史的发展最终还是会淘汰掉一些不好的东西，留下优良的，这便是人类的发展。”
“我想问张哥哥，何为盛世？何为明君？”
张良苦笑道：“吾虽不才，但也知天下无战事，百姓安乐，方为盛世。
能体恤民苦，轻徭薄赋，令民安居乐业，方为明君！
而嬴政只为一己私欲称霸天下，便大肆征伐灭六国，令天下百姓生灵涂炭，这样的人也配称之为千古一帝？”
卫萌摇头：“张哥哥，看来你对盛世与明君还多有误解啊！
盛世是指一个国家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面达到高度的繁荣稳定状态，方为盛世。
而一个真正的明君，是要有足够的魄力，管理着全天下的百姓，令经济繁荣、政治清明，令民生富足、文化昌盛，令国强而不被番邦外夷欺负，方为明君！
真正的明君，不是靠满口仁义的道德来治理天下，而是有能力将一个国家带向海清河宴的未来。”
“张哥哥，高哥哥，你们总说秦王是暴君，可他除了发动战争，实行着六国之统一，他还做了什么残暴的事情呢？
这段时间以来，你们在咸阳也不是没有听到过这咸阳城的黔首们对秦王、对长公子的评价，也不是没有看到秦所施行的政策，对这天下百姓所带来的好处！”
“就是你们，不是也吃了我送给你们的高产粮食吗？”
“我知道你们肯定要说，如果秦王不发动战争，六国和平便是天下太平之象，可自春秋以来，六国又停止过互相侵扰互相发动战争吗？”
“的确，战争会使百姓受苦，可若天下不统一，战争不会停止，现在的百姓乃至未来的百姓，你们的子子孙孙都会继续受苦！”
听到这里，张良与高渐离心中倏地腾起了一阵愤怒，甚或是一种无边的痛楚。
尤其是高渐离，己逐渐沉默下来。
卫萌又继续道：“高哥哥一心想要刺杀秦王，为自己的知己好友荆轲报仇，可荆轲要你去给他报仇了吗？就连他自己的刺杀都是受太子丹所迫身不由己吧？”
“胡说，萌萌，你说我们可以，但你不能说荆轲，荆轲此举是为义举，是令天下人敬佩的义举！”
高渐离激动的回道，也是此时此刻，他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小儿一首都知道他到底是谁，来咸阳又是为了干什么！
卫萌便嗤的一声笑：“什么义举，只是你们自己认为罢了。
墨家游侠，行刺杀暴君之事，就是义举，值得人歌颂了？
殊不知，你们是被人洗脑了，荆轲得太子丹礼遇、看重，就要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若不是太子丹斩了女婢的双手相逼，荆轲当真愿意赴死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真的为了太子丹的情义，或是为了所谓的天下百姓甘愿赴死，可你们问过这天下百姓的意见了吗？
天下百姓只想过吃饱穿暖的日子，他们才不管谁为君王，可你们若是真的杀了秦王，这天下又会再度陷入无休止的战乱！
这是天下百姓愿意看到的吗？
说白了，你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一种自我催眠自我感动罢了，在历史的洪荒中，在史官的笔下，就不过是一句话，一句刺杀未遂根本不值得一提的笑话！”
“你——”高渐离气得鼻窍冒烟，可却从卫萌的话中找不到半点的破绽。
“还有张哥哥你，你想要复韩，到底是为了你韩国的百姓，还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