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雨夜里的最后一班地铁

2025-08-24 2739字 1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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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零七分,地铁二号线的末班车缓缓驶入静安寺站。车门“叮”地一声弹开,白炽灯照得站台像一条被拉长的鱼骨。林晚拖着一只掉了轮子的登机箱跨进车厢,箱底与地板摩擦,发出钝重的拖曳声,像谁在黑暗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车厢里只有三个人。最前排坐着一个戴兜帽的男孩,耳朵里塞着耳机,脚尖打着拍子;中段的座位上蜷着一个穿灰呢大衣的女人,怀里抱着一只用羽绒服裹着的猫;林晚选了车尾的角落,把箱子竖起来,自己贴着扶手杆滑坐下去。车门合拢,列车启动,灯光在她脸上晃出一道又一道水纹似的影子。

她打开手机,屏幕上的未接来电有十七个,最新一条微信语音来自备注“周主任”:“林晚,法国那边的数据必须早上七点之前上传,你人在哪?”语音的背景里有医院的叫号声,冰冷而规律。林晚把手机反扣在膝盖上,闭上眼。行李箱里装着三天三夜没合眼的实验记录,还有一份刚刚签好字的离职申请。她本想赶在院长下班前递上去,可等她冲到行政楼,整栋楼的灯己经熄得只剩保安室一点红光。那红光像某种默许,又像一声嘲笑。

列车在隧道里轻微地左右摇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弄的摇篮。林晚想起自己上一次坐地铁,还是研一那年。那天也是末班车,她和陈斐并肩坐在橙色塑料椅上,膝盖抵着膝盖。陈斐把耳机分她一半,里面放的是《波西米亚狂想曲》。唱到“Mama, just killed a man”时,陈斐忽然转过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晚晚,我们以后去做无国界医生吧。”车窗外的广告灯箱掠过他们年轻的脸,像一场无声的雪。后来陈斐去了马里,三个月后死在一次针对难民营的迫击炮袭击里。消息传来那天,林晚正在实验室给小鼠做心脏灌注,手一抖,针头戳穿了主动脉,血溅了她一脸。她没哭,只是摘下口罩,把沾血的白大褂脱下来,像蜕掉一层皮。

“女士,你的箱子。”一个声音把她拉回现实。抱猫的女人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猫从羽绒服里探出脑袋,琥珀色的眼睛首勾勾盯着她。女人指了指林晚的登机箱——轮子彻底断了,箱子正缓缓向过道倾斜。林晚道了声谢,把箱子往座位底下又塞了塞。女人却没走,反而在她旁边坐下,猫轻巧地跳到林晚的膝盖上,尾巴一扫,扫得她手腕发痒。

“它很少亲近人。”女人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你身上有医院的味道。”林晚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是甲醛,泡标本的。”女人点点头,不再说话。列车驶过一段弯道,灯光忽明忽暗,女人的侧脸在阴影里显得异常锋利,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刀。

猫在林晚腿上踩奶,爪子勾住她毛衣的线头。林晚低头,发现猫的后腿缠着绷带,渗出的血己经结痂。她忽然想起实验室那只编号C57的小鼠,也是后腿受伤,却总在转轮上跑到力竭。最后一次称重时,它瘦得只剩脊骨,却仍用粉红的小爪子扒她的手套,仿佛在说:再给我一次机会。

“它叫星期三。”女人突然开口,“我在医院停车场捡的,被车碾了,医生说要截肢,我没同意。”她顿了顿,手指抚过猫的耳后,“我想让它记得疼。”林晚心头一颤,抬眼正对上女人的目光——那里面有种奇异的平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所有残骸都沉在看不见的地方。

列车广播响起:“下一站,江苏路。”抱猫的女人站起身,猫却固执地蜷在林晚腿上。“看来它想跟你走。”女人笑了笑,那笑容转瞬即逝,“也好,它本来就喜欢医生。”林晚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女人己经头也不回地走向车门。灰呢大衣在灯光下像一片褪色的云,转瞬间就被站台吞没。

车门关闭,猫“喵”了一声,很轻,像一句叹息。林晚僵在原地,手指悬在半空。耳机男孩不知何时摘了耳机,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运气不错,”他说,“那女人上周还在微博寻人启事,说谁要是治好她的猫,就把遗产留给谁。”林晚扯了扯嘴角,不知该回以什么表情。男孩耸耸肩,重新戴上耳机,继续用脚打拍子。

列车再次启动,林晚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松动。她打开手机,翻到邮箱,指尖悬在“发送”键上方——那封辞职信静静躺在草稿箱里,像一颗未引爆的炸弹。C57小鼠最后死在手术台上,它的心脏被摘出来,放进福尔马林罐,标签上写着“供教学使用”。那一刻林晚突然明白,所谓拯救,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谋杀。

江苏路站过后,车厢突然剧烈地一晃,灯管闪了几下,彻底黑了。列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停在隧道中央。黑暗中,猫的呼吸喷在她手腕上,温热而潮湿。耳机男孩的屏幕亮着,映出他惊恐的脸:“怎么回事?”广播里传来司机断断续续的声音:“……临时停车……前方轨道……请乘客保持冷静……”

林晚摸到座位底下的行李箱,拉开拉链,取出一支小手电。光圈扫过车厢,她看见男孩正死死抓住扶手,指节发白;前排的老太太不知何时醒了,嘴里念念有词;猫的瞳孔缩成细线,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林晚深吸一口气,把猫抱进怀里,它的心跳快得吓人,像一面小鼓。

时间被拉长成粘稠的丝。有人开始打电话,信号却一格都没有。林晚的手电光扫过车门,忽然停在玻璃上——那里映出她的脸,苍白、陌生,嘴角却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她想起陈斐在马里写来的最后一封信,信纸被血浸透半截,字迹却出奇地工整:“晚晚,如果你看见一个孩子因为缺少一支青霉素而死去,你会明白,我们学的所有公式,都抵不过一次心跳。”

黑暗里,猫忽然挣扎起来,从她怀里跳下去,一瘸一拐地走向车门。林晚下意识跟过去,手电光追着那一团灰影。猫在门边停下,回头看她,尾巴轻轻拍打着地面。那一刻,林晚仿佛听见隧道深处传来另一列车的轰鸣——不,不是列车,是心跳,很多心跳,重叠在一起,像潮水。

灯光就在这时恢复了。刺眼的白光让所有人眯起眼。广播再次响起:“故障排除,列车即将启动。”林晚回到座位,发现猫不见了。她弯腰查看座位底下,行李箱却自己滑了出来——轮子不知何时修好了,轱辘轱辘转得欢快。箱面上多了一行用马克笔写的小字:

“给星期三的医生。”

列车驶入终点站时,雨己经停了。林晚拖着箱子走出站台,清晨五点二十的城市弥漫着漂白粉与栀子花混合的气息。她打开手机,把辞职信拖进垃圾箱,新建了一封邮件,收件人填的是“无国界医生组织驻华代表处”。附件里只有一张照片:C57小鼠趴在转轮上,后腿绑着滑稽的绷带,鼻尖却固执地指向笼门。

她按下发送,然后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地铁口的风吹起她的白大褂下摆,像一面褪色的旗帜。远处,第一缕晨光正穿透云层,落在她脚边那只瘸腿的猫身上——它蹲在那里,尾巴绕住爪子,琥珀色的眼睛映出整个正在苏醒的城市。林晚蹲下来,向它伸出手。猫犹豫片刻,终于把脑袋搁在她掌心,轻轻蹭了蹭。

那一刻,她听见无数心跳在胸腔里共振,像隧道里那阵潮水,终于涌出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