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抵达镜湖那天,正值雨季。长途客车在盘山公路尽头抛锚,司机用方言咒骂着,雨水顺着车窗洄游成细小的河。我背着父亲留下的旧相机,踩着泥浆走了三公里,才看见那片传说中的湖——它像一块被群山捧在掌心的碎镜,雨点落下时,湖面便生出无数个颤抖的月亮。
客栈老板娘叫阿青,她接过我的湿外套时,腕间的银镯碰出清脆的响。“你爸二十年前也住这间房,”她指向走廊尽头,“那时湖水还是蓝的。”
我父亲的笔记本里,最后一页写着:镜湖七月,水逆生花。我来找他没写完的故事。
205号房的木地板踩上去会发出呻吟。床头抽屉里有半包受潮的凤凰烟,烟盒背面用铅笔描着一只眼睛——父亲总爱这样随手速写。我在烟盒底下发现一张车票残根,日期是2004年7月16日,终点站被人用指甲刮花了,像道不肯愈合的疤。
夜里雨停了,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墙上切出栅栏的影子。我梦见父亲蹲在湖边,把相机镜头伸进水里。水纹扭曲了他的脸,他突然抬头对我说:“别看取景器,用眼睛记。”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不知是汗还是泪。
阿青每天清晨撑木舟送豆腐去对岸的尼姑庵。我搭她的船过湖,船底不时传来“咚”的闷响,像是水里有手指在叩船板。“去年淹死的采药人还在找他的草鞋,”阿青把竹篙上的水珠甩进雾里,“湖底沉着很多不肯走的人。”
尼姑庵的慧清师父给我看了父亲当年拍的相片:穿蓝布衫的姑娘站在丝瓜架下,阳光透过瓜叶在她脸上洒下蛛网般的阴影。相片背面写着“阿阮,2004.7.20”。我的指腹着那个名字,仿佛能触到当年灼热的温度。
“她后来怎么样了?”
慧清转动佛珠:“湖水记得的事,比人多。”
我在湖边第七天,开始听见快门声。那声音像金属蝴蝶振翅,从芦苇深处飘来。循声而去,我看见芦苇丛里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背影,她举着相机对准湖面,咔嚓。她转身时,我的脸突然失去所有知觉——那分明是相片里的阿阮,连右眉梢那颗痣都分毫不差。
她的相机是父亲用过的尼康FM2,机身漆磨损处露出铜色,像结痂的伤口。“你爸教我用阳光十六法则,”她声音带着潮湿的锈味,“但湖水不吃这一套。”她给我看刚拍的照片:湖面空无一人,却有一串脚印从水里走上岸。
阿阮带我潜水。镜湖其实有两个湖面,一个在光里,一个在影里。我们往下沉时,水温渐渐变暖,像钻进巨兽的腹腔。在八米深处,水草缠住一台锈蚀的相机,镜头里卡着半片褪色的底片。我认出那是父亲的手写字迹:给阿阮,第七朵水逆花。
突然有气泡从阿阮的氧气面罩边缘溢出,她慌乱地指我身后。我回头,看见父亲悬浮在水中,他穿着二十年前的格子衬衫,胸口别着记者证。他伸手想摸我的脸,指尖却化作一串银亮的水珠。阿阮拽着我上浮,我们在破水而出时同时呕吐,吐出的却是带泥的湖水。
夜里阿青给我喝蛇胆酒。“湖底有暗河,”她舔了舔沾酒的犬齿,“通着忘川。活人下去容易,回来难。”我摊开那半片底片对着台灯,发现曝光部分隐约是个胎儿蜷曲的轮廓。父亲失踪那年,母亲刚流产。
阿阮的相机开始自己按快门。我们半夜被“咔嚓”声惊醒,看见三脚架上的相机正缓缓转动,镜头对着205号房的床。闪光灯骤亮的刹那,墙上浮现出父亲抱着襁褓的剪影,婴儿的小手穿过他的胸膛,像要掏出什么。
慧清在佛前供了七盏油灯。她说当年父亲来求签,得了个“游魂化珠”的签文。“你爸把相机沉湖那天,阿阮跳了水。”她递给我一串钥匙,“庵后的地窖里,有你爸最后冲洗的照片。”
地窖里弥漫着显影液的酸涩味。墙上钉着一排湿照片,每张都是同一个场景:镜湖涨水,淹过客栈的门槛,阿青站在楼梯上笑,她的下半身是鱼尾。最后一张是我出生那天的父亲,他抱着血淋淋的我站在产房窗前,窗外湖水漫过玻璃,阿阮的倒影在浪尖上荡漾。
我开始流鼻血。血滴在镜湖就像墨汁滴进清水,晕开时竟显出父亲的手写字:回去。阿阮的相机里出现新的胶卷,洗出来全是我的照片——在205号房睡觉的我、撑船的我、潜水时流泪的我。最后一张是未来的我:白发苍苍坐在湖边,怀里抱着台锈蚀的相机,相机里卡着半片底片。
阿青把银镯套在我手腕上:“你爸用二十年寿命换了这次重逢。”镯子内侧刻着“阮”字,划痕里嵌着干涸的血。她突然抓住我的肩膀,瞳孔竖成细线:“你看见的是湖想让你看见的。”
农历七月十五,湖水退到脚踝。湖底露出一道裂缝,里面传来婴儿的啼哭。我踩着淤泥走向深处,每一步都踩碎一个月亮。裂缝里躺着个铁皮盒子,打开是父亲的记者证和一张B超单,日期是我生日,母亲姓名栏被涂改成“阿阮”。
背后传来相机快门声。转身时,阿阮的格子衬衫正在水中溶解,她举起相机对准我,取景框后的眼睛流着血泪:“你才是第七朵水逆花。”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我看见自己站在父亲的位置上,镜头里阿阮的肚子隆起如满月。
我醒来时在205号房,时间显示2004年7月23日。窗外湖水碧蓝,父亲正在擦那台尼康相机。他看见我时并不惊讶,只是递过来一张车票:“你该回去了。”车票终点站写着“出生”。
阿阮推门进来,她小腹平坦,递给我一杯蛇胆酒。“每个来镜湖的人都要留下点什么,”她摸着我的银镯,“你爸留下了你。”父亲把相机塞进我怀里,镜头里映出阿阮站在丝瓜架下的模样,阳光穿过瓜叶,在她脸上织出蛛网般的阴影。
我按下快门的瞬间,湖水漫过门槛。在彻底淹没前,我看见二十年后的自己站在湖边,对着空荡荡的205号房举起相机——取景框里,父亲正把襁褓中的我递给年轻时的阿阮。
客车发动时,阿青在车窗上呵了口气,写了个“阮”字。雨刷器划过,字迹变成一道水痕,像未干的泪。我摸到口袋里多出的东西——是那半片底片,曝光部分现在清晰地显出我的胎儿模样,脐带缠绕成镜湖的形状。
车转过山弯,镜湖突然变成一面普通的水洼。我低头看手腕,银镯内侧的“阮”字正在淡去。父亲相机里最后一张照片自动播放:205号房的墙上,逐渐浮现出用显影液写的字——
“我们终将用离别,完成最漫长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