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偷生

2025-08-24 1374字 1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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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像一块发霉的抹布,重重地压在南城旧巷的屋顶上。老梁拖着那条被铁棍敲断的左腿,一寸寸往巷口爬。血从裤管里渗出,在青石板上拖出一条暗红的细线,像极了他年轻时在码头扛包时,捆货用的劣质麻绳——粗糙、腥臭,却结实得足以勒进皮肉。

“蝼蚁尚且偷生……”他喘着气,把这句话在嘴里嚼碎,又和着血沫咽回去。三天前,他替赌坊收账,账没收到,反被欠债的工人用铁棍敲碎了膝盖。赌坊老板扔给他三块大洋,说是“汤药费”,转头就让人把他扔出后门——规矩如此,收不回账的打手,连狗都不如。

巷口有棵老槐树,树洞里常年塞着半块发霉的饼。老梁伸手去掏,指尖却先触到一团温热的蠕动——是蚂蚁,黑压压的一群,正把饼渣往更深的洞里拖。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第一次杀人后蹲在河边洗手,水纹里浮动的也是这样的黑点子,密密麻麻,一捧水就冲散了。

树洞深处有光。老梁以为是月光,等爬近了才发现,是个孩子蹲在树根旁,举着半截蜡烛。孩子约莫七八岁,脸上糊着泥,眼睛却亮得吓人。他正用树枝拦住蚂蚁的去路,看它们慌乱地改道,又在前方撒下新的饼屑,引它们绕回原点。

“好玩吗?”老梁哑着嗓子问。

孩子头也不抬:“它们在偷生,我在偷时间。”

老梁愣住。孩子这才抬头,指了指自己胸口——那里有一片紫红色的胎记,形状像只展翅的飞蛾。“算命的说我活不过十岁,”孩子咧嘴笑,“我就想看看,到底是我先死,还是这些蚂蚁先被我玩死。”

蜡烛“啪”地爆了个灯花。老梁忽然觉得膝盖没那么疼了。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三块大洋,在孩子面前排成一排:“买你十年,够吗?”

十年后,南城多了家“蚁行”脚店,专替人跑腿送信。老板是个瘸腿的中年人,账房先生却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总爱在柜台后摆个玻璃缸,养一窝黑蚂蚁。老主顾们都知道,这店有个怪规矩:凡来求送信者,须先讲一件自己“偷生”的往事。有人讲逃荒时啃过观音土,有人讲雪夜卖过血,还有人讲在死人堆里装过尸。少年用毛笔蘸了朱砂,把故事写在信笺背面,塞进蚂蚁窝——“让蚂蚁驮着,比人靠得住。”

没人知道,这规矩始于一个雨夜。那晚孩子高烧惊厥,老梁背着他跑遍全城医馆,最后在城隍庙的供桌下,用三块大洋换了老中医一副汤药。药灌下去,孩子吐出一口黑血,血里竟爬出几只蚂蚁。老中医叹道:“这孩子命硬,蚂蚁替他咬断了阎王钩。”

抗战第三年,脚店歇业。老梁把少年送上北去的火车,车窗里递出的最后一封信,背面写着:“今日我替人偷生,来日人替我偷命。”

少年走后,南城开始传:有个瘸子专在夜里爬过废墟,把重伤的兵往城外拖。有人看见他趴在瓦砾上,像只巨大的蚂蚁,身后拖着长长的血线。再后来,废墟里长出一片槐树林,树根下总有新鲜的饼屑。

1945年,少年回来,在槐树林里找到一座无碑的坟。坟头压着张泛黄的信笺,朱砂字早被雨水晕染成暗红,却仍辨得出最后一句:

“蝼蚁偷生,偷的是来路;人惜命,惜的是归途。今我归矣,愿后来者——但惜命,莫偷生。”

少年在坟前站了一夜,第二天开了家新的脚店,店名仍叫“蚁行”。只是玻璃缸里不再养蚂蚁,改种了一株小小的槐树。每有客人来,他必递上一杯茶,杯底沉着一粒槐树籽。

“喝下去,”少年说,“从今往后,你的命就不是偷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