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海面来,带着咸涩的腥味和某种说不清的哀鸣。林晚把脸贴在灯塔生锈的栏杆上,数着风里有多少种叹息。第七次了,那个穿驼色风衣的男人在防波堤尽头徘徊,像被潮汐反复推上岸的贝壳。
"他身上有股焦糊味。"林晚对着虚空说。灯塔玻璃映出她苍白的侧脸,耳垂上银制的风铃耳坠纹丝不动。她从不主动与人交谈,但风会替她说。此刻东南风正裹挟着那男人西装内袋里的照片——边缘蜷曲的照片上,穿红裙的女人站在油菜花田里,眼睛里有种正在融化的坚冰。
当男人第三次抬头望向灯塔时,林晚把记事本塞进防水的鲛人皮套里。本子里夹着今早飘进窗棂的槐树叶,叶脉里凝着某个银行职员昨夜崩溃的哭声。她踩着嘎吱作响的铸铁楼梯往下走,裙摆扫过的地方,铁锈簌簌脱落像干涸的血迹。
"你在找失踪的人。"林晚在第七级台阶站定。这是她与陌生人的安全距离,足够让风在她和对方之间筑起流动的墙。男人风衣下摆还沾着北方城市的霾,她闻得出那是北京朝阳区特有的,混合了打印机碳粉和绝望的味道。
程叙的喉结动了动。他掏出那张照片时,手指在抖:"我未婚妻陈婧,三个月前去霞浦拍纪录片..."风突然剧烈起来,把照片吹得翻飞如濒死的蝶。林晚看见女人红裙下摆沾着的不是油菜花粉,而是某种闪着星芒的碎屑——只有被"噬风者"吞噬过记忆的人,才会在残留影像里留下这样的磷光。
灯塔底层的窗突然全部洞开。风灌进来时带着二十三种不同频率的呜咽,林晚的耳坠开始疯狂旋转。她看见程叙的瞳孔在震颤中放大,那些他以为遗忘的细节正被风粗暴地塞进意识:陈婧最后发来的语音里藏着第三个人的呼吸,酒店走廊地毯上沾着来历不明的海草,还有某个深夜,他摸到的枕边人皮肤下似乎有气流涌动。
"她不是失踪。"林晚的指甲掐进掌心,"是被吃掉了。"这句话让灯塔的灯泡突然爆裂,玻璃渣在风里变成细小的流星。程叙踉跄着后退时撞倒了观测仪,铜制风向标在地上旋转,指针始终固执地指向东南——那里是陈婧最后出现的废弃造船厂,也是五十年前"噬风者"集体消失的方位。
当夜林晚做了梦。梦见自己变成一阵穿堂风,掠过陈婧的摄像机镜头。那女人正对着虚空说话:"听说把秘密讲给风听,就会变成别人的故事。"她红裙上的星芒突然暴涨,像无数张嘴同时张开。镜头最后对准的竟是林晚自己的脸,年轻得多的、还不懂得恐惧为何物的脸。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林晚在塔顶发现新的风纹。那些螺旋状的轨迹里浮动着程叙的记忆碎片:陈婧总在雷雨夜失踪几小时,回来时鞋底沾着不属于任何海滩的白沙;她收集过期的台风预警单,用红笔在"风眼"二字上画重重圆圈;还有某个深夜,程叙醒来发现她站在阳台,整个人逆着光,像被风穿透的皮影。
"要找到噬风者,得先成为她的食物。"林晚把记事本摊在煤油灯下,最后一页夹着今早飘来的蒲公英。绒毛里裹着极细的哭声,是陈婧在求救还是陷阱?她突然想起师父临终的话:"当风开始吃人,就该轮到听风师被吃了。"
风暴在第三夜降临。程叙带来的卫星云图显示,有股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台风正在生成,风眼恰好对准灯塔。林晚把银质耳坠取下放在观测台上,金属立刻蒙上白霜。她开始播放那段被程叙遗忘的录音——陈婧的声音混着海浪:"亲爱的,当你听见这个,我己经在风眼里了..."
第一道闪电劈中塔身时,林晚闻到了槐花的香气。这不可能,灯塔周围三公里内没有槐树。她转身看见陈婧站在楼梯口,红裙完好如初,只是眼睛变成了两个旋转的小型气旋。女人伸出的指尖有风刃在凝聚:"你师父没告诉你吗?噬风者最后都会回到最初吃掉他们的地方。"
程叙的尖叫被雷声撕碎。他扑向陈婧的瞬间,林晚看见有星芒从他七窍溢出——那些本该属于他的记忆正在被风强行抽离。灯塔的玻璃全部爆裂,千万片碎片里映出无数个正在消失的瞬间:第一次约会的旋转木马,求婚时突然熄灭的霓虹,还有陈婧每次转身时,裙底闪过的细微气流。
"用你的记忆换他的。"陈婧的声音首接响在林晚颅骨内,"就像你师父当年用全部关于女儿的记忆,换全镇人躲过台风。"林晚的耳坠突然炸裂,银粉混进风里变成闪光的漩涡。她摸到口袋里的槐树叶不知何时变成了透明,叶脉里流动的正是自己七岁那年,看着妹妹被风卷走的画面。
当程叙跪在地上开始用额头撞击铁栏时,林晚终于扯开了灯塔顶端的帆布。下面罩着的是面古老的铜镜,镜背刻着"以风为牢"的篆文。这是师父从未提及的"风狱",专门用来囚禁噬风者的容器。镜面映出陈婧扭曲的脸,她红裙下摆突然伸出无数气流触须,但碰到铜镜的刹那就开始碳化。
"你计算错了。"林晚把流血的手掌按在镜面上,"我早就没有可以失去的记忆了。"铜镜开始吞噬她的影子,每吞掉一部分,陈婧的身体就透明一分。程叙在昏迷前最后看见的画面,是林晚整个人碎成了千万片风铃,每一片都在喊同一个名字——不是程叙,也不是陈婧,而是某个被风抹去的、再也无人知晓的名字。
台风过境后的第七天,有人在灯塔废墟里发现了新的观测日志。封面用褪色的墨迹写着:"当风停止吃人,听风师就会变成第一阵风。"而程叙从此住在重建的灯塔里,总在暴雨夜对着空气说话。偶尔有渔民看见,他的影子在闪电中分裂成两个——一个穿着驼色风衣,一个穿着沾有油菜花粉的红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