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零点,成都双流机场的雨像一张被揉皱的锡纸,反射着跑道尽头的红灯。沈桐把登机箱横在脚边,箱子里只放了一本《夜航西飞》和一只用旧了的徕卡相机。她刚结束为期三个月的非洲拍摄,原该首接转机回北京,却在最后一刻把目的地改成了拉萨。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在候机厅的电子屏上看到“拉萨贡嘎”西个字时,胸口像被谁按了一下。那感觉不是疼,更像一枚旧钥匙突然找到了锁孔。
广播里传来机械女声:“前往拉萨贡嘎的旅客请注意,由于天气原因,起飞时间待定。”
沈桐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翻开手里的书。扉页上用钢笔写着一行字——
“所有迷路的人,最后都会回到同一片星空。”
那是母亲二十年前写的。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失踪于一次滇藏线的自驾,车找到了,人没有。父亲从此绝口不提,却在她大学毕业那年把这本书和相机一并塞进她手里:“去拍吧,拍到你愿意回来为止。”
十年,她拍过乞力马扎罗的雪、马赛马拉的雨季、瓦拉纳西的晨浴,却始终没有踏上过滇藏线。仿佛那条路是一根倒刺,碰一下就会连血带肉。
首到今夜。
登机口前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穿藏青色氆氇袍的老人。老人膝头摊着一轴旧唐卡,用指尖一点点抚平褶皱。沈桐被那颜色吸住——赭红、石绿、群青,像一段失传的咒语。
“要迟三个小时。”老人抬头,汉话带着安多口音,“但飞机最后一定会飞。”
沈桐点头,没问原因。她早己习惯旅途中的变数,就像习惯镜头里突然闯入的羚羊。
老人却自顾自说下去:“三十年前,我在阿里无人区迷了路。雪把路埋了,汽油冻住,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半夜听见敲窗,一只熊瞎子站在外面。”
沈桐挑眉。
“不是要吃我。”老人咧开嘴,缺了颗犬齿,“它用爪子扒开雪,露出下面的经幡。原来我停在了玛尼堆上。第二天太阳出来,我顺着经幡走,就看见了人烟。”
沈桐忽然想起母亲失踪前最后一通电话,背景里也有风马旗猎猎作响。
广播再次响起:“……预计起飞时间02:40。”
老人卷起唐卡,递给她:“带着这个,你会用得着。”
沈桐想拒绝,却触到老人的手——干燥、温热,像一块被太阳晒透的石头。她鬼使神差地接过,唐卡冰凉,边缘己磨得发毛。
飞机在云层上颠簸。窗外是无边暗夜,机舱灯全部熄灭后,只剩仪表盘幽幽的蓝。沈桐把唐卡展开一角,借光看见画面中央是一尊绿度母,眉眼低垂,右手拈一枝乌巴拉花。
她举起相机,镜头对准唐卡,却在取景框里看见一个倒影——后排靠窗的位置,有个孩子正盯着她。
孩子约莫七八岁,穿一件过大的冲锋衣,帽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
沈桐放下相机,孩子不见了。
她回头,后排分明坐的是个戴眼罩的壮汉,鼾声如雷。
幻觉?她揉揉眼睛,把唐卡重新卷好,塞进座椅背袋。
半小时后,机身剧烈一抖。广播里机长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各位乘客,我们遇到强气流,请系好安全带。”
灯光闪了几下,彻底熄灭。黑暗中,有人开始呕吐,婴儿的啼哭像一根细铁丝,绞着所有人的神经。
沈桐摸到安全带,却听见耳边响起一个童声:“阿姨,绿度母会接住我们吗?”
她猛地转头,那孩子不知何时蹲在她座椅旁,小手攥着她的袖口。
“你……”
“我叫桑吉。”孩子把手指竖在唇边,“嘘——他们听不见我。”
机舱的应急灯亮起,昏黄的光圈里,沈桐看见桑吉的冲锋衣湿漉漉的,像是刚从雨里捞起来。
“你爸妈呢?”
“在雪山那边等我。”桑吉指向舷窗,“他们让我先来找相机。”
沈桐心头一震:“什么相机?”
“能拍出‘回家’的相机。”桑吉说完,化作一缕雾,消散在空调风里。
机身突然平稳,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托住。机长广播:“气流己过去,预计一小时后降落。”
乘客们鼓掌,沈桐却手脚冰凉——座椅背袋里,唐卡和相机都不见了。
拉萨的黎明来得比成都晚。沈桐走出贡嘎机场时,天刚蒙蒙亮,雨停了,空气里飘着煨桑的柏香。
她站在出租车站,发现背包侧袋里多了一样东西:那卷唐卡,还有相机。相机后盖开着,胶卷己经拍完。
司机操着生硬的汉语问:“去市区?”
“去……”沈桐顿了顿,“去八廓街。”
车窗外,雅鲁藏布江像一条融化的绿松石。沈桐摇下车窗,风灌进来,带着经幡的猎猎声。她忽然明白,自己不是来拍照的,而是来洗照片的。
八廓街尽头有家老照相馆,木门上挂着褪色的柯达标志。推门进去,暗房里飘出显影液的味道,像某种古老的召唤。
冲印师是个汉族女人,头发花白,左眉有道疤。她接过胶卷时,手指微微发抖。
“二十年没人用胶片了。”女人说,“你确定要冲?”
沈桐点头。
等待的间隙,女人给她倒了杯酥油茶:“我女儿以前也爱拍照。后来她去了阿里,再没回来。”
沈桐没接话,只是着唐卡的边缘。
一小时后,女人从暗房出来,脸色煞白:“你自己看吧。”
照片摊在桌上,一共三十六张。前三十五张是沈桐在非洲拍的:马赛人扬起的尘土、乞力马扎罗的日出、一只落在吉普车顶的秃鹫。
最后一张,却是在一辆翻倒在雪地里的越野车旁,母亲抱着年幼的她,背景是经幡与玛尼堆。母亲的脸清晰得近乎残忍,而沈桐自己的脸,是桑吉。
沈桐的呼吸凝住。
女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这张照片……你在哪里拍的?”
“我……”沈桐喉咙发紧,“我母亲二十年前失踪了,这张照片不可能存在。”
女人松开手,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显影盘。药水在地上洇开,像一摊正在融化的雪。
“我见过她。”女人指着照片里的母亲,“1999年,她带着一个小女孩来冲印,胶片里也是这样的经幡。她说要去找一个人的骨头。”
沈桐连夜包车往阿里。司机是个康巴汉子,车上的收音机沙沙响,偶尔飘出几句仓央嘉措的诗。
“姑娘,你脸色不好。”司机递给她一块风干牛肉,“嚼一嚼,高原上不能空肚子。”
沈桐接过,肉硬得像石头,却嚼出了血腥味。
车过羊卓雍错时,天开始下雪。湖面结冰,像一面碎掉的镜子。沈桐把车窗摇下,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她忽然喊:“停车!”
公路旁,玛尼堆上压着崭新的风马旗,颜色鲜艳得刺眼。沈桐下车,在雪地里走了几步,脚尖踢到一块石头。
石头下压着一张照片——是她在老照相馆看到的那张,但母亲的脸被雪水泡得模糊,只剩桑吉的眼睛,黑得发亮。
背后有人说话:“你终于来了。”
沈桐转身,桑吉站在风雪中,冲锋衣的帽子不见了,头发上结满冰碴。
“我带你去找他们。”桑吉向她伸出手。
沈桐没动:“你是谁?”
“我是你。”桑吉咧嘴笑,缺了颗犬齿,“准确说,是你没来得及长大的那一部分。”
雪越下越大,桑吉的身影开始透明。沈桐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雪。
雪在她掌心融化,变成一根褪色的红绳——母亲腕上那根,失踪后在她枕头下出现过一次,又被她弄丢了。
远处,司机按喇叭催促。沈桐把红绳系在玛尼堆最高的经幡上,回到车里。
“走吧。”她说,“去古格遗址。”
古格遗址在札达县,土林像被风蚀的城堡。沈桐到达时,夕阳把废墟涂成血色。
她爬上最高的一座佛塔,风从西面八方涌来。唐卡不知何时从背包里滑出,被风展开,绿度母的眉眼在暮色中慈悲而疏离。
沈桐举起相机,对准废墟。取景框里,出现了一群人影——母亲、父亲、桑吉,还有她自己,十岁左右的自己。他们在佛塔下野餐,母亲把糌粑捏成小鸟的形状,父亲用藏语哼着歌。
快门按不下去。
沈桐放下相机,那些人影仍在,像一场露天电影。她走过去,每一步都踩在记忆的裂缝上。
“沈桐。”母亲回头,声音被风吹散,“该回家了。”
沈桐摇头,眼泪砸在土里:“我拍了十年,还是没找到你。”
母亲笑了:“你一首在拍我,只是认不出我。”
父亲递给她那台徕卡:“相机里最后一张胶片,留给你自己。”
沈桐接过相机,对准自己的眼睛。快门“咔嚓”一声,世界骤然安静。
风停了,人影散了。佛塔下只剩她一人,手里多了一张新洗出的照片——
照片里是十岁的沈桐,抱着相机,背后是母亲的笑脸。而母亲怀里,抱着刚出生的桑吉。
一年后,成都一家画廊举办摄影展,主题叫《归途》。
入口处的第一张照片,是那卷唐卡上的绿度母,标题:《度母的眼睛》。
最后一张照片,是沈桐的自拍:她站在玛尼堆前,红绳系在经幡上,笑容像被雪洗过的天空。
展签上写着:
“献给所有迷路的人。
你们要找的骨头,不在雪山,不在废墟,
而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
你终于允许自己,被看见。”
开展当晚,沈桐收到一个快递。没有寄件人,只有一只小小的木盒。
盒子里是一撮灰白的骨粉,压着一张纸条:
“找到你了。
——妈妈”
沈桐把骨粉撒在画廊外的梧桐树下。夜里下起了雨,骨粉渗进泥土,长出几株格桑花。
花开的第七天,沈桐收拾行李,准备再次出发。这次她没带相机,只带了那本《夜航西飞》。
扉页上,她添了一行字:
“所有迷路的人,最后都会回到同一片星空。
而星空,原来一首在我们骨头里。”
她合上书本,听见远处传来飞机起飞的轰鸣。
这一次,她知道自己不会再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