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唯余你我二人。
我踩着龟裂的河床走向你,每一步都扬起碎成齑粉的尘土。那些尘土曾是青山、曾是稻浪、曾是万家灯火,如今却像一场灰雪覆在我睫毛上,让我看不清你立在崖边的背影。你背对着我,黑发被风撕扯成一面残破的旗,肩胛骨在褴褛衣衫下起伏,像对即将振翅却永远飞不起来的鹤。
"还剩多少?"我开口才发现声音比砂砾还粗粝。三天没喝水了,唾液早己变成带着铁锈味的黏液。
你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右手。那只手瘦得能看清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蜿蜒,像干涸河床上最后的溪流。你掌心摊着半块压缩饼干——塑料包装在烈日下己经融化了,褐色的碎屑正从你指缝间簌簌漏下,与地上的骨灰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更先成为尘埃。
我们是在图书馆的地下室认识的。
那天警报响得突然,你抱着《天工开物》的明刻本跌进我怀里,古籍的纸页像受惊的白鸽扑簌簌扇动。我接住你的同时,头顶传来第一声爆炸。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不是战争,是太阳。它突然老了,像燃尽的蜡烛最后爆出灯花,把八分钟前的光与热毫无保留地泼向地球。
你当时说:"书上说天塌了有女娲炼石补天。"
我笑着擦去你脸上的灰:"现在没有女娲,只有我们两个偷看禁书的倒霉蛋。"
压缩饼干在舌尖化开时,尝到的是五年前那场雨的味道。那天我们躲在地铁隧道里,你突然说想听雨。我用钢管撬开通风井,让渗进来的雨水滴在你手心。你舔了舔,说甜的。其实全是铁锈味,但你的谎言比雨水温柔。
现在连铁锈味都成了奢望。我咀嚼着最后一点碎屑,听见自己的臼齿在寂静中发出清晰的摩擦声。这声音让我想起图书馆的地下室,想起你翻书时纸张的沙沙响。那时我们靠在一起取暖,你的睫毛扫过我脸颊,像两片小小的、会呼吸的羽毛。
"要火么?"你突然问。
我这才发现你左手攥着个打火机,铜壳上刻着"1978"——可能是某个早己汽化的烟草厂的纪念品。你拇指着齿轮,却迟迟没有按下。我们都知道地下油库三天前就烧完了,现在点火只能烧自己。
但你说:"总得留点什么。"
于是你点燃了自己的头发。火舌窜起来的瞬间,我看见你后颈上有块蝴蝶形的疤,那是去年我们抢最后一口水时,被沸腾的井盖烫的。火光在你脸上跳动,你终于转过身来,瞳孔里映着两个小小的、燃烧的我。
火光照亮了地平线。
那里本该有城市的轮廓,如今只剩一排牙齿似的断墙。墙根处有什么东西在反光,我眯起眼睛——是把钥匙。我们曾用它锁过图书馆的门,你说过"知识会替人类活下去"。现在钥匙躺在瓦砾间,齿槽里嵌着一粒干瘪的麦穗。
你突然跪下来开始刨土。指甲翻开血肉,血渗进土里像某种原始的祭祀。我跟着你挖,首到手指碰到冰凉的金属——是个保险箱。1978年的老物件,里面静静躺着半张图书馆的借书卡,编号00001,借阅人写着"人类文明"。
背面有你用铅笔写的字:"当最后一个人忘记思考时,才是真正的末日。"
头发烧到发根时,你靠在我肩上。我们看着借书卡在火焰中卷曲、发黑,却始终没有化成灰。那些焦黄的纸边像一圈金色的光晕,把上面的字迹烙进我们视网膜。
"其实……"你的声音混在头发燃烧的噼啪声里,"那天在地下室,我是故意撞进你怀里的。"
火光照亮你含笑的嘴角。我这才注意到,你右手的食指缺了半截——是昨天为了撬开自动售货机,被钢板切掉的。当时你举着半截血淋淋的手指说:"看,人类最后的智慧。"然后把断指埋进了土里,说会长出新的图书馆。
天地开始旋转。
不是幻觉。是真的在转。借书卡上的00001突然发出荧光,像一道被撕开的裂缝。我们看见裂缝里涌出无数纸页,它们在空中拼成桥、拼成塔、拼成我们从未见过的星空。你烧焦的头发变成墨色的雨,浇在那些纸页上,于是字里行间开出蓝色的花。
你伸手想碰那些花,指尖却开始透明。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也在变成光斑。我们相视一笑,突然想起图书馆地下室那本被撕掉最后一页的《创世记》——原来空白处写的是:
"当最后两个记得故事的人相拥时,天地就会重新开始。"
光斑升到半空时,我听见你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下次……别再偷看禁书了。"
然后整个世界像被水浸湿的宣纸,所有颜色都晕染开来。在变成纯白前最后一刻,我看见你烧焦的头发重新长成及腰的青丝,而断掉的指尖正从土里抽出嫩芽,叶片上写着我们从未读完的句子。
天地间,终于只剩下一页空白的纸。
而纸上,有两个正在拥抱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