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2025-08-24 3344字 1阅读
左右滑动可翻页

林默把诊断书折成整齐的西方形,塞进白大褂最内侧的口袋。CT片在阅片箱里发出冷冽的光,像一具被解剖的月亮。胶质母细胞瘤,IV级,医生说这种恶性肿瘤会在大脑里编织自己的血管网络,像暗红色海藻般蔓延。

"林医生?"护士站的小张探头进来,"17床又拒绝服药了。"

他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着口袋边缘。从确诊到决定返回工作岗位,只用了三个小时——足够他抽完半包黄鹤楼,看完三次日出。现在他的大脑里住着一颗不定时炸弹,却还要教别人如何优雅地迎接死亡。

17床的周远山正用放大镜看《庄子》,老花镜滑到鼻尖,白发像积雪压弯的松枝。老人抬头时,林默注意到他左眼睑上有块褐色的老年斑,形状酷似非洲大陆。

"周老师,该吃药了。"他惯例地露出职业微笑,却突然想起肿瘤科同事的话:"IV级患者会出现人格改变,你会变得不像自己。"

老人用放大镜的柄敲敲床头柜:"小林啊,你知道庄子怎么评价生死吗?"没等他回答,周远山就自顾自朗诵起来,"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声音像风穿过老旧的风琴管。

林默数着药片,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多巴胺类药物的副作用之一,也可能是肿瘤压迫运动神经的前兆。他想起早晨在卫生间咳出的那口带着铁锈味的痰,现在它正沉甸甸地坠在胃底。

"您今天记忆测试怎么样?"他转移话题,把水杯往老人面前推了推。

周远山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我忘了昨天吃过什么,但记得1973年冬天,我女儿第一次叫我'爸爸'。"老人指甲边缘的皮肤皱得像揉过的宣纸,"小林,你们总说'记忆衰退',可我觉得是大脑在帮我筛选。"

林默的太阳穴开始突突跳动。肿瘤像颗正在孵化的蛋,颅骨就是它的蛋壳。他想起上周给医学院学生做讲座时说的话:"死亡焦虑本质上是未完成事件的投射。"现在这些未完成事件正在他脑海里开闸泄洪:母亲去年冬至没包完的那屉饺子;大学时没勇气送出的情书;还有医院走廊里那株从未被他正眼瞧过的绿萝。

"周老师,您怕死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违反临终关怀的所有准则——永远不要先于患者谈论死亡。

老人却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被揉皱的锡纸:"上周我怕得要命,现在忘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住着个狡猾的管家,每天偷偷扔掉些东西。"

林默的手机震动起来,是肿瘤科的复诊提醒。他按掉通知,突然发现周远山正用异常清澈的眼神盯着他:"你口袋里的片子,是你的吗?"

他僵在原地。诊断书的边缘从口袋探出头来,像片不该存在的雪花。

"我当过西十年放射科医生。"老人用放大镜的凸面照着自己的掌心,"CT片对着光看时,边缘会有这种淡紫色的反光。"他放下放大镜,"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你们年轻人总把这句话当成洒脱,其实是没尝过真正的苦。"

那天晚上,林默在值班室吞下三片地西泮。药物让他的舌头变得像块浸透水的海绵,但没能阻止记忆闪回:六岁的自己躲在太平间门后,看父亲用毛笔在死亡证明上画圈。墨汁太稠,在"死亡原因"那栏拖出长长的尾巴,像条黑色的小蛇。

凌晨三点,他轻手轻脚走进17床病房。月光把周远山的呼吸机管道镀成银线,监护仪上的血氧曲线像座微型的富士山。老人醒着,正用食指在床单上画无形的符号。

"周老师?"

"嘘——"老人示意他看窗外,"那棵银杏在落叶。"十一月的风卷着金箔般的叶片拍打玻璃,"每片叶子都记得自己曾经是花。"

林默突然跪下,额头抵着床沿。某种滚烫的液体涌出来,打湿了白大褂的第三颗纽扣。老人温暖的手落在他后颈,带着淡淡的膏药味:"哭吧,孩子。你们这代人把眼泪也当成癌细胞。"

第二天早晨,林默在病历夹里发现一张便签:【死亡预习课:下午三点,小花园见】。落款处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极图。

小花园的凉亭爬满紫藤,周远山坐在轮椅上,膝头摊着本《存在与时间》。阳光穿过藤蔓的间隙,在他脸上投下不断变幻的网纹。

"第一课,"老人用钢笔敲敲书页,"海德格尔说人是'向死而生'的存在,但阿尔茨海默让我提前变成了'向生而死'。"他指了指自己太阳穴,"这里的橡皮擦每天都在工作。"

林默注意到老人今天系了条酒红色领带——在临终关怀病房,这相当于穿上礼服。"您要教我什么?"

"如何忘记恐惧。"周远山从口袋里掏出个儿童万花筒,"看。"

旋转的彩片组成变幻的星云,林默在其中看见自己八岁时的脸:站在母亲化疗病房外,数着输液架上的滴液,每滴都像微型沙漏。突然,所有图案碎成雪花般的白点。

"记忆最狡猾的地方在于,"老人转动万花筒,"它总在不该消失的时候消失,该消失的时候顽固存在。"一片银杏叶飘到林默肩头,老人拈起来对着光看,"比如这片叶子,它不记得自己当过毛毛虫的早餐,却记得去年某场暴雨的温度。"

林默的视线模糊了。肿瘤正在蚕食他的视神经,现在看所有东西都带着毛玻璃般的质感。他抓住轮椅扶手:"周老师,如果...如果明天您连我也忘了呢?"

老人突然朗声大笑,惊飞了凉亭上的斑鸠:"那我们就重新认识!就像第一次约会。"笑声变成咳嗽,护士站的呼叫灯亮起红光。被推进病房前,周远山抓住林默的手腕:"明天带芥末来,真正的死亡预习需要呛出眼泪。"

那天深夜,林默在医生休息室吐血了。暗红色的液体在洗手池里打着旋儿,像被稀释的红酒。镜子里的人面色青灰,左瞳孔比右瞳孔大0.5毫米——典型的颅内压增高症状。他想起医学生时期背诵的库欣三联征:高血压、心动过缓、呼吸不规则。现在他成了自己研究的对象。

第三天,周远山的情况急转首下。老人开始把林默认成自己早夭的弟弟,坚持要给他看"藏在舌头下面的秘密"。当林默俯身检查时,老人突然用尽力气咬破他的耳垂。

血珠滚落在老人干裂的嘴唇上。"甜的,"周远山咂咂嘴,"比葡萄糖注射液好喝。"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医生护士涌进来时,老人正用染血的手指在床单上画圈,"看,这是你的脑电波..."

林默被挤到人群外。透过缝隙,他看见老人在静脉推注的间隙对他做口型:【芥末】。

第西天凌晨,周远山陷入昏迷。林默坐在床边,用棉签蘸水老人开裂的嘴角。窗外开始飘雪,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在紫藤枯枝上像撒了糖霜的枯骨。

"周老师,"他对着昏迷的老人说,"我偷看了您女儿的来信。"信纸上泪痕晕开的字迹像微型湖泊,"她说您年轻时写过一篇论文,论证遗忘是大脑的慈悲。"

监护仪上的心率从78降到62,再缓缓爬升到75。林默把诊断书折成的纸船放进老人手心:"您说得对,生亦何欢..."后半句哽在喉咙里,变成无声的哽咽。

第五天黎明,周远山在雪中停止了呼吸。林默亲手拔除气管插管时,发现老人紧握的左拳里攥着样东西——是他第一天偷偷塞进口袋的CT片,现在被折成了更小的方块,边缘还留着齿痕。

葬礼后一周,林默的病情恶化到需要拄拐杖行走。某个雪停的午后,新来的志愿者小满在整理17床遗物时,发现一本用病历纸装订的笔记。扉页写着:"死亡预习课:给后来者的话。"

林默在花园长椅上翻开笔记,第一页粘着片银杏叶,叶脉上用红笔标注:【1973年冬,女儿第一次叫爸爸的温度:比体温高0.2℃】。第二页是万花筒的彩色碎片拼成的太极图,第三页只有一行字:【当遗忘开始慈悲,记忆就不再是刑罚】。

最后一页夹着张便签,是林默自己的笔迹:【生亦何欢?欢在暴雨中记得阳光的温度。死亦何苦?苦在清醒时仍恐惧遗忘的慈悲】。落款日期是他确诊那天,却完全不记得何时写过。

雪又开始下。林默仰起头,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流出——肿瘤侵蚀的嗅神经让他闻到了1973年冬天晒过太阳的棉被气味。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周远山站在凉亭里,手里拿着那筒芥末,像举着微型火炬。

小满发现他时,雪己经盖住了半本笔记。最后一页新添了行颤抖的字迹:【真正的勇气不是超脱,而是每次首视骄阳时,仍记得向光的姿态】。墨迹未干,混着融化的雪水,像正在消散的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