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冷气开得太足,塑料椅子像结了层薄霜。林迟把骨灰盒放在膝上,盒面贴着母亲最后一张相片——老人笑得像刚蒸好的发糕,软乎又香甜,与这满室灰白格格不入。
“哀莫大于心死。”
她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重复这句话。那声音很年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脆亮,像一根冰凌坠地。林迟抬头,看见穿黑色连帽衫的男孩坐在第三排,正用食指蘸了矿泉水,在地面写“心”字。水痕很快蒸发,只剩下一圈淡白的盐渍。
林迟记得母亲说过,人死后第七天会回家看看。于是她每天折一只纸鹤,用旧挂历的彩页,折完就放进母亲生前常用的搪瓷缸里。第七天早晨,缸底躺着七只纸鹤,翅膀上分别写着:油、盐、酱、醋、茶、你、我。
穿连帽衫的男孩又来了,这次他蹲在楼道口,把一只纸鹤拆开又复原,像在解一道几何题。“阿姨的心没死,”他忽然开口,“它只是迷路了。”林迟这才注意到男孩胸口别着殡仪馆的临时工作牌,姓名栏写着“谢尧”,年龄十七。
谢尧领她穿过员工通道,来到冷藏室背后的一个小隔间。那里摆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屏幕闪着雪花点。男孩从兜里掏出盘磁带,推进卡槽,画面逐渐清晰——是母亲生前最后一段监控录像:老人在超市挑西红柿,忽然对着镜头挥手,嘴唇蠕动。林迟把音量调到最大,听见母亲说:“囡囡,酱油要‘海天’的。”
那天她忘了买酱油。母亲倒在厨房时,灶台上的红烧鱼正咕嘟咕嘟冒着泡。
“心死的人,录像里是看不到影子的。”谢尧指着屏幕角落,那里有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正模仿母亲挑西红柿的动作,“你看,她在学你妈妈,因为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林迟这才认出轮廓的连帽衫款式和谢尧身上的一模一样。
男孩挠挠头:“我十二岁那年心死过一次。车祸,爸妈当场没了。后来我发现,只要帮迷路的心找到方向,他们就会变成纸鹤。”他拉开抽屉,里面满满当当全是折好的纸鹤,每只翅膀上都写着日期和姓名,最早的落款是2017年3月。
林迟带走了录像带。当晚,她把第七只纸鹤放在母亲常坐的藤椅上,翅膀对着门口。凌晨三点,她听见厨房传来窸窣声。推门看见煤气灶亮着幽蓝的小火苗,锅里蒸着鸡蛋羹,酱油瓶摆在案板上——海天牌。
搪瓷缸里多了第八只纸鹤,翅膀上写着:路找到了。
第二年清明,林迟在殡仪馆做志愿者。有个披麻戴孝的女人拽住她,说丈夫火化后,孩子总对着空气说话。林迟带他们去了那个小隔间,谢尧正在折新的纸鹤,电视雪花屏里,穿西装的男人笨拙地学着怎么给婴儿换尿布。
“哀莫大于心死,”林迟对女人说,“但心只是暂时迷路。”她递给孩子一只空白纸鹤,“来,把你爸爸的名字写上去。翅膀记得要写大些,好让风认得路。”
窗外,西月的纸鸢飞得老高。其中有一只飞得特别急,像要追上某个刚学会走路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