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一条灰白的绳,把云和地缝在一起。阿荒踩着这条绳,从山脚的镇子一首走到岭上的破庙。庙的牌匾早被雷劈成两截,只剩“无相”二字,墨迹被雨水晕开,像两条正在融化的黑龙。
阿荒是来求雨的。镇子三年无雨,井底裂得能伸进一只手。老镇长说,岭上有座无相庙,供的没脸没相,却最灵验。只要心诚,神便借你一种形,替你完成一桩事。阿荒不信,可他还是来了——他妹妹在炕上烧得说胡话,嘴唇白得能看见牙的影子。
庙里神像的位置空着,只剩一个莲花座,座下堆着碎瓦、鸟羽,还有半截不知谁扔下的红绳。阿荒跪下,额头抵着青砖,雨水从瓦缝漏下来,顺着他的后颈流进衣领。他开口时,声音像被沙纸磨过:
“我没什么可献的。只有一条命,你要,就取。给我一场雨。”
雨没下,阿荒却睡着了。梦里,他站在莲花座上,自己成了那尊“无相”的神。脚下跪着的人排成一条蜿蜒的河,每一个都举着一张空白的脸,像被雨水冲化的纸人。他们齐声喊:“给我形!给我相!”声音一层叠一层,最后变成轰隆的雷。
阿荒想逃,却发现自己没有脚。莲花座生出根须,扎进他的脚踝,把他钉在原地。他低头,看见胸口裂开一道缝,缝里滚出一颗琉璃珠子,里面映着妹妹的脸——她在炕上抽搐,像一条离水的鱼。珠子越滚越大,最后变成一面镜子,镜子里跪着的人忽然全有了面孔:有的是阿荒死去的爹,有的是镇上杀猪的屠户,还有的是他自己,七岁那年掉进冰窟窿里,被捞上来时脸冻得青紫。
他们一起伸手,指尖戳进镜子,戳进阿荒的皮肉,要把他的脸撕下来。阿荒惨叫,却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西面八方传来:“神本无相,借你之相。”
阿荒惊醒时,雨正砸在庙前的石阶上。不是绵绵细雨,是瓢泼,是天上有人把河兜底翻了。他踉跄着冲出门,看见山下的镇子笼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里,像一床刚被掀开的湿棉被。
他往回跑,泥水溅得老高。跑到镇口,却听见哭声——不是一家,是整条街。原来雨太大,河坝冲垮了,水漫进镇子,冲走了三家屋顶,妹妹所在的屋子正在其中。阿荒跪在泥水里,喉咙里发出一种不像人的声音,像狼,又像被掐住脖子的鸡。
这时,镇长撑着一把黑伞走来,伞骨上挂着一串铃铛,叮叮当当。老人弯腰,把阿荒从泥里拎起来:“神给你雨了。可神不会算账,雨多了少了,它不管。”
阿荒又去了无相庙。雨停后,庙前的青苔一夜之间长疯了,绿得发黑。莲花座上坐着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曾经是人的东西。它穿着阿荒的衣服,脸却像被揉皱又摊平的纸,五官模糊,只剩两个洞,洞里映着阿荒的影子。
“你借了我的相。”阿荒说。
那东西歪头,发出阿荒自己的声音:“不,是你借了我的无相。你要雨,我给了。现在,该还了。”
它伸手,指尖碰到阿荒的眉心。阿荒看见自己的脸像蜡一样化开,滴在地上,变成一滩透明的油。油里浮出妹妹的脸,她在笑,说哥我冷。阿荒伸手去捞,却只捞起一把空。
后来,镇上的人都说阿荒疯了。他总在雨前跑到岭上,跪在空莲花座前,用额头撞青砖,撞得血顺着鼻梁流进嘴角。有人问他求什么,他说:“求神别再借我的相。”
再后来,岭上长出一棵小树,树干是白的,叶子却是透明的,像一树凝固的雨。树下常蹲着一个没脸的人,看雨,看云,看那些来庙里求雨的人。他们跪在树下,额头抵着树根,低声念:“给我形,给我相。”
树便沙沙响,落下几片透明的叶子,落在他们空白的脸上,像暂时长出的五官。等雨停,叶子就化了,顺着雨水流进土里。树越长越高,根须扎进莲花座下的青砖,扎进阿荒当年滴在地上的那滩油里。
而岭下的镇子,从此风调雨顺。只是每隔三年,总有一个孩子失踪。人们说,那是神又来借相了。他们在莲花座前摆馒头、摆铜钱,却从不摆镜子——因为他们知道,神本无相,最怕照见自己。神本无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