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雨声像无数细小的钉子敲在铁皮屋顶上。林晚把最后一箱书码进后备箱,回头望了一眼那幢爬满藤蔓的老楼——三年前她带着两箱行李和一本没写完的小说住进来,如今行李变成六箱,小说仍停在第七章。雨幕里,二楼的窗口亮着灯,周执的轮廓映在窗帘上,一动不动,像幅被水渍晕开的铅笔画。
她拉开车门时,手指被塑料把手划了道口子。血珠渗出来,很快被雨水冲成淡粉色。林晚把手指含进嘴里,铁锈味混着雨水的腥,忽然想起周执第一次吻她,也是在这样一场雨里。那天他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出版社门口,说:“你的短篇集我看完了,最后一篇结尾太温柔,像故意放过谁。”她反问:“那你希望我放过谁?”伞沿抬起,他露出个半湿的笑:“放过你自己。”
现在她放过自己了,他却成了被留下的那个。
车开到跨江大桥时,雨势陡然增大。雨刮器疯了似的摆动,仍赶不上水帘倾泻的速度。林晚减速,瞥见副驾驶上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周执今早塞给她的房产证和银行卡。他昨晚说:“你只管往前走,别回头。”说这话时,他正用镊子挑她毛衣上的玻璃渣,语气像在拆一枚哑弹。
桥中段堵了车,红灯在雨雾里化成一滩洇开的血。林晚打开收音机,天气预报说台风“鸢尾”将于凌晨西点登陆。她忽然想起小说第七章里,女主角也是在台风夜离开小镇,临走前把男主送的怀表埋在了凤凰树下。她当时卡在这里,因为不知道怀表该继续走,还是永远停在离别那一刻。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周执的名字像块烧红的炭。她按下拒接,下一秒又震动——这次是微信语音。她长按关机键,屏幕黑掉时映出她的脸:眼窝青黑,嘴角紧抿,像被雨水泡发的旧照片。
车流开始挪动时,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不是雷,像有什么重物从高空砸进水里。林晚随着车流缓缓经过桥面,看见右侧护栏缺了道口子,几辆消防车停在应急车道,穿橙色救生衣的人影在雨里穿梭。她捏紧方向盘,指节泛白,忽然想起周执怕水——他七岁那年掉进村里的蓄水池,救上来后高烧三天,从此连浴缸都不泡。
这念头像根刺扎进喉咙。她打了转向灯,刚要靠边停车,后方传来急促的喇叭声。一辆货车呼啸而过,溅起的水花拍在挡风玻璃上,世界瞬间模糊成一面扭曲的镜子。林晚松开刹车,跟着车流继续向前。后视镜里,消防车的红灯渐渐缩成一粒朱砂,最后被雨幕吞没。
下桥后第一条岔路,她拐进了24小时便利店。收银员在打哈欠,电视机里循环播放台风预警。林晚要了杯关东煮,坐在靠窗的位置啃萝卜。玻璃上的雨痕像无数透明的蚯蚓,蜿蜒着爬向地面。她想起周执总爱把便利店关东煮说成“塑料爱情”——看起来热腾腾,其实全是添加剂。“但偶尔也需要假的温度,”他有一次把撒尿牛丸塞进她嘴里,“就像小说里,你得先骗过读者,才能让他们相信真的痛。”
收银台旁的报刊架上摆着最新一期《潮汐》杂志,她的专栏《南方未眠》停在第三篇。编辑上周发来邮件,问她是否考虑把专栏扩成长篇,说读者喜欢那些“潮湿又带锈味的句子”。她当时回:“等雨季结束。”如今雨季未结束,故事先散了。
便利店门被风猛地撞开,一个浑身湿透的男孩跑进来,怀里抱着只纸箱。他径首走向收银员:“请问有没有干毛巾?小猫快不行了。”林晚望过去,纸箱里团着只灰扑扑的奶猫,呼吸微弱得像根随时会断的线。男孩牛仔裤滴着水,球鞋开口笑似的咧着大嘴,露出里面发黄的袜子。
她想起周执捡回“三七”那天,也是这样的暴雨。他在小区垃圾桶旁听见细若游丝的喵呜,用外套裹着带回来。小猫前爪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周执给它取名“三七”,说中药里这是止血的药材。后来三七成了他们共同抚养的“非婚生子女”,每晚必定要挤在两人中间睡,尾巴扫过谁的鼻尖谁就得负责第二天铲屎。
林晚从钱包夹层摸出张百元钞,走过去拍在男孩肩上:“带它去对面宠物医院,就说我姓林,记账。”男孩愣住,湿漉漉的刘海下眼睛亮得惊人:“姐姐你是作家林晚?”她没回答,推开店门冲进雨里。
回到车上,她发现手机里有一条未读短信,来自陌生号码:“鸢尾提前登陆,江边所有渡口关闭。你不必再躲。”末尾署名是“周”。林晚盯着那个字,忽然明白护栏缺口那声闷响是什么。她发动车子,掉头往回开,雨刮器在最高档发出垂死般的吱嘎声。
雨更大了,像有人把天空撕成碎片往下扔。开到大桥时,交通管制己拉起警戒线。她下车狂奔,雨水瞬间浸透毛衣。穿反光背心的交警拦住她:“前面塌方,不能过了!”她喊:“有人掉下去了!”交警摇头:“我们刚救上来一个,己经送医院了。”
林晚站在警戒线外,雨水顺着发梢流进领口。她想起周执最后那条语音,当时她没点开,现在手机却自动播放起来——背景是呼啸的风声,他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你小说里那个怀表,我替你埋在了老楼凤凰树下。这次让它继续走吧,别停。
台风过去后的第七天,林晚回到老楼。凤凰树被连根拔起,树根处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她蹲下来,用树枝挖开湿土,里面躺着周执的怀表——表盘碎了一道裂痕,秒针却固执地走着,比北京时间快了三分钟。
三七在她脚边打转,尾巴扫过脚踝,像从前撒娇那样。林晚忽然看清表盖内侧刻着行小字:
“愿你永远迟到三分钟,好让我追上你。”
她合上怀表,听见远处传来汽笛声。不是幻觉,是真的船——台风过后,渡口重新开放。林晚把怀表系在三七的项圈上,猫儿蹭了蹭她的手腕,朝江边跑去。阳光穿过残存的雨云,落在翻新的沥青路面上,像一条被熨平的银色缎带。
她慢慢跟在后面,影子被拉得很长。这一次,她不再回头看那幢空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