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在溃堤般的棋盘上。王翦最后一次伸手,把“卒”往左挪了一格。那枚木卒早己磨得发黑,底部缺了一角,像缺了门牙的老兵,仍固执地站在楚河汉界的最前线。
对面,是年仅十六的秦王嬴政。少年君王指尖微颤,汗珠顺着鬓角滚落,把竹简边缘浸出一圈深色的水迹。他盯着那一步看似毫无威胁的“卒”,忽然觉得喉咙发紧——那卒子正对着他的“将”。
“再往前一步,就是死。”嬴政哑声道。
“是。”王翦用袖口抹去棋盘上的灰,“可卒子过河,只能向前。”
七日后,咸阳宫偏殿。铜鹤灯吐着青白的火舌,把嬴政的影子钉在墙上,像一柄薄刃。案上摊着竹简——王翦请辞的奏章墨迹未干,末尾只写了一个字:卒。
赵高躬身:“老将军年迈,恐不堪远征。”
嬴政没抬头,指尖着竹简边缘的缺口,那缺口与木卒缺的一角严丝合缝。“他说自己是卒,”嬴政低笑,“卒子老了,就该退场?”
赵高不敢答。殿外忽传鼓声,如雷滚过渭水——那是边关急报。嬴政猛地起身,案上竹简哗啦落地。他看见最后一简背面,王翦用剑尖刻了棋盘,唯余一卒,己过河界。
王翦离京那日,无人相送。他牵着匹瘦马,腰间挂一只裂了缝的陶壶,壶里装着半壶浊酒。出城门时,有个乞儿拦路,递给他一枚磨得发亮的铜币。
“将军,”乞儿龇着黄牙,“听说您爱下棋,这个给您当‘卒’。”
铜币上铸着“半两”二字,边缘被啃得参差不齐。王翦攥紧掌心,铜币的棱角硌得生疼。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小卒时,第一次杀人后吐得昏天黑地,老兵拍着他的背说:“记住,卒子没有退路,只有命。”
王翦死在上郡。消息传来时,嬴政正在章台宫与尉缭对弈。黑子白子绞杀如蛇,嬴政却盯着棋盘角落——那里孤零零躺着一枚卒,不知何时被谁推过了河。
“老将军临终前,”信使跪伏,“以铜币为卒,自置于棋盘天元。”
嬴政伸手去摸那枚铜币,触到一片冰凉。铜币背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秦”字,像孩童初学篆刻。他忽然想起当年王翦教他下棋,第一局便用卒子连杀他车马炮三子,笑言:“陛下可知,卒子最贱,也最狠?”
秦王政二十六年,齐王建降,六国毕。咸阳宫大宴,群臣高呼万岁。嬴政独上城楼,俯瞰万家灯火。风掀动他玄色大氅,像一面残破的旗。
他摊开手掌——那枚“半两”铜币在掌心锈蚀得更深了,却仍能辨出“卒”的划痕。嬴政忽然将它高高抛起,铜币在夜空划出一道弧线,坠入护城河,溅起极轻的一声“咚”。
“王翦,”他对着黑暗轻声道,“这天下,终究是卒子们用命填出来的。”
千年后,西安兵马俑坑。考古队员拂去俑坑底部的浮土,露出最后一排兵俑。最末一俑跪射姿势,掌心虚握,指缝间嵌着一枚锈蚀的铜币。
铜币正面“半两”二字依稀可辨,背面却被人用利器刻成了棋盘,棋盘中心,赫然是一枚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