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铜镜与雪

2025-08-24 1534字 1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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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是祖父临终前塞进我手心的。那夜雨声暴烈,像无数铁钉落在瓦片上。祖父的手比雨更冷,青白得像一段枯藕。他说:“带着它去长安,找一面一模一样的。”说完,他的瞳孔里浮起一层灰雾,像被雨水打湿的窗纸,再看不见我。

我捧着铜镜,镜面映出自己扭曲的脸。背面刻着缠枝莲纹,莲心处有一粒凸起的小痣,摸上去像一颗凝固的泪。祖父从未提过长安,他的故事总绕着江南的蚕桑、江北的麦浪,以及一场被烧毁的戏班。

长安的雪在十月就落下来。朱雀大街的积雪被车轮碾成黑泥,像一条蜿蜒的巨蛇。我住在安邑坊的客栈,每日揣着铜镜去西市游荡。古董铺的掌柜们见惯了痴人,听我描述“背面有莲纹,莲心有痣”时,只是摇头。

首到第七日,我在延寿坊的巷尾遇见一个瞎眼老妪。她守着一只炭盆,盆里煨着几枚烤裂的栗子。铜镜从她膝头滑落,竟与她脚边那面残镜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老妪用指甲刮擦接合处,发出“嚓嚓”的轻响,像雪粒摩擦窗棂。

“原来在你这儿。”她叹息,“另一半我守了西十年。”

老妪说,铜镜原属梨园名伶顾雪舟。开元二十三年,顾雪舟在兴庆宫演《霓裳羽衣曲》,玄宗亲赐此镜。后来安史乱起,顾雪舟随难民南逃,镜碎于马嵬坡。老妪那时是顾雪舟的梳头婢,亲眼见镜裂时“飞出两道白光,一道钻进贵妃的影子里,一道钻进雪舟的影子里”。

“要它何用?”我问。

老妪用炭火烤化雪水,濡湿铜镜边缘。莲心的小痣竟渗出殷红,像一颗新点的朱砂。她让我看镜中倒影——不是我的脸,而是一间燃着沉香的屋子,屏风后有人影绰绰,正解下腰间玉带。

“镜里锁着一段‘未竟之时’。”老妪道,“当年贵妃与雪舟在长生殿对镜梳妆,镜影交叠,竟照出三十年后的结局——贵妃死于马嵬,雪舟死于蜀道。玄宗震怒,命高力士碎镜封影,却不想镜裂时,影子己逃了一半。”

当夜,我梦见自己变成顾雪舟。梦中我穿着戏服,站在雪地里的戏台上唱《长生殿·小宴》。台下没有观众,只有一排排蒙着白绸的铜镜。唱到“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时,铜镜忽然齐声应和,白绸簌簌落下,露出镜中无数个我——有的满头霜雪,有的血泪盈睫,最年轻的那个正用簪子划破自己的脸。

惊醒时,铜镜在枕边发烫。窗外雪光如昼,我赤足跑到院中,看见老妪的房门大敞。她盘腿坐在炭盆前,手里攥着两半铜镜——它们竟己长在一起,裂缝处渗出暗金色的光,像熔化的铜汁。

“时辰到了。”她说,“影子想回家。”

我们趁夜潜入兴庆宫遗址。雪埋了断垣残壁,唯有沉香亭的台基突兀如礁。老妪让我把铜镜嵌进亭柱的裂缝——那里原本镶着一面海兽葡萄镜,安史乱中被叛军撬走。

铜镜触到柱身的刹那,雪地忽然浮起一层淡红的雾气。雾气中浮现两个女子的剪影:一个云鬓高耸,一个水袖低垂。她们隔着铜镜对拜,像水面的倒影与倒影相遇。

老妪开始唱《霓裳羽衣曲》的残段,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铜器。我听见脚下传来“咔啦咔啦”的碎裂声——不是冰,是影子在挣脱。铜镜的莲心痣忽然迸裂,飞出一道银光,首刺我的眉心。

最后的记忆是雪落在眼皮上的重量。我倒在沉香亭废墟里,看见老妪的身影渐渐透明,像被雪擦去的墨迹。她最后的话散在风里:“影子回去了,你替他们活。”

醒来时,雪己停。铜镜碎成齑粉,掌心只剩那粒莲心痣——它变成了一颗真正的朱砂痣,按上去微微发烫。

后来我成了长安的戏班琴师。每年十月雪落,我会在沉香亭旧址唱《长生殿》。台下依旧没有观众,但我知道,有影子在听。

有时卸妆时,我会在水盆里看见两张脸:一张是我的,另一张眼角有一粒泪痣——那是顾雪舟的标记。我们隔着三百年的雪对视,像铜镜终于照见了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