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青藏公路的里程碑像一排被冻住的路标,车灯扫过去,数字在雪雾里一闪又灭。老蒋把车窗摇下一道缝,冷风灌进来,刀割似的。副驾上的央金裹紧藏袍,怀里的保温壶咣当作响。
“再往前二十公里,就是雁石坪。”老蒋说。
央金没应声,只把怀里的壶抱得更紧,像抱着一只随时会醒的兽。壶里不是酥油茶,是整整一年的学费——两万西千块,全是五块十块的零票,从村里挨家挨户攒来的。她要赶在开学前,把这笔钱送到县中学,不然弟弟次仁的学籍就要被注销。
老蒋的货车是辆退役的东风,漆皮剥落处露出锈迹,像老人手背上的老年斑。他跑这条线二十年,见过太多风雪、塌方和狼群,却没见过央金这样的姑娘——十七岁,瘦得像根经幡杆,眼睛亮得能照见雪山的魂。
“你不怕?”老蒋问。
“怕。”央金望着窗外,雪片贴在玻璃上,化成蜿蜒的水痕,“怕弟弟变成我阿爸。”
她阿爸是乡里第一个考上中专的,却因为在雪夜赶回家看发烧的女儿,连人带马跌进冰河。尸体找到时,手里还攥着给女儿买的红头绳。
海拔西千七百米,发动机开始咳嗽。老蒋踩下离合,车速骤减。前方弯道处,一辆油罐车侧翻,柴油洇在雪地上,像一幅正在融化的黑地图。
“得绕过去。”老蒋打方向盘。
央金突然抓住他的袖口:“等等。”
油罐车驾驶室里,司机歪在方向盘上,额头一道血口,血珠刚渗出来就冻成了冰碴。央金跳下车,老蒋在后面喊:“回来!油箱要炸!”
姑娘像没听见,踩着没过脚踝的雪,爬上车门。司机还有气,嘴唇青紫,哆嗦着吐字:“货……硝酸铵……”
老蒋的头皮嗡的一声。硝酸铵,遇热即炸,而排气管正嘶嘶冒着白烟。
他们用了二十分钟把司机拖出来。老蒋的棉袄刮破一道口子,羽绒飞出来,像一群惊慌的白鸽。刚把人搬到路基下,油罐车轰然炸裂,火球冲起十米高,雪原瞬间被照成血色。
冲击波掀翻了老蒋的帽子。他回头找央金,看见姑娘跪在雪地里,正把保温壶塞进司机怀里。
“你疯了?!”
“他冷。”央金说,“人会冻坏的。”
司机叫周放,甘肃人,跑青藏线三年,第一次翻车。他坚持要付油钱,老蒋摆摆手,指了指央金的壶:“留着命,比什么都强。”
周放盯着壶,突然哭了:“我闺女……白血病……化疗的钱……”
央金的手在发抖。她想起弟弟次仁,去年冬天咳到吐血,乡里医生说可能是肺水肿,得去西宁。阿妈把唯一的牦牛卖了,钱还不够车票。
雪又下起来,火场渐渐暗下去,只剩几缕黑烟在风里扭动。老蒋把备用轮胎的帆布解下来,裹住周放:“走,先去医院。”
雁石坪卫生所只有两间平房,值班医生是个戴眼镜的藏族姑娘,叫拉姆。她看了周放的伤,说需要缝针,但麻药只剩半支。
“给他用。”央金说,“我不疼。”
老蒋这才注意到,姑娘左臂的藏袍被血浸透了——爆炸时,一块铁皮划开了她的皮肉。
拉姆用镊子夹出铁屑,央金咬着毛巾,一声不吭。老蒋蹲在门外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雪夜里忽明忽暗。他想起自己女儿,和央金同岁,在昆明读卫校,去年打电话说想退学去丽江开酒吧。
“老蒋,”拉姆在屋里喊,“你得带她去县医院,伤口太深了。”
央金摇头:“我得去送钱。”
老蒋把烟头摁灭在雪里:“钱我替你送。”
姑娘抬起眼睛,黑得能映出人影:“是我弟弟的命。”
凌晨两点,老蒋开着车,央金躺在后排,盖着周放的军大衣。保温壶放在副驾,像一颗定时炸弹。
车灯劈开雪幕,远处忽然出现两道光柱——是辆抛锚的越野车。老蒋减速,看见车牌是“京A”。
车主是个戴眼镜的男人,西装外裹着羽绒服,像只慌张的企鹅。他说导航失灵,油表归零,手机没信号。
“上来吧。”老蒋说。
男人叫林浩,北京来的纪录片导演,拍藏羚羊迁徙。他上车后,目光落在保温壶上:“这壶……能借我点热水吗?设备冻坏了。”
央金突然坐起来:“不行。”
林浩愣住。老蒋打圆场:“壶里不是水,是钱。”
林浩的眼睛亮了一下:“我能拍你们吗?就一段,关于……希望。”
央金望向窗外,雪片在灯光里飞舞,像无数碎掉的星星。她轻声说:“希望不是拍出来的。”
天快亮时,他们抵达县中学。铁门锁着,门卫室亮着昏黄的灯。央金下车,膝盖一软,跪在雪地里。老蒋扶住她,发现姑娘在发烧。
门卫是个汉族老头,听完来意,叹了口气:“教务处昨天刚贴了名单,次仁……己经除名了。”
央金的脸比雪还白。她慢慢打开保温壶,一沓沓皱巴巴的纸币,边缘磨起了毛。
“我能见校长吗?”
老头摇摇头:“校长去西宁开会了。”
老蒋突然开口:“我认识县教育局的格桑主任,他欠我人情。”
央金抬头看他,眼里浮起一层雾。
格桑主任在电话里说,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学籍不能恢复。老蒋看了眼央金:“特殊情况?救人算不算?”
他把油罐车爆炸的事说了,末了又补一句:“那姑娘胳膊缝了七针,麻药都没打。”
对面沉默片刻:“让她接电话。”
央金接过手机,听见格桑主任问:“你弟弟成绩怎么样?”
“年级前三。”
“让他明天来补考,过了就恢复学籍。”
央金的眼泪砸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回卫生所的路上,林浩一首举着摄像机。老蒋烦了:“再拍我砸了你机器。”
林浩放下相机,突然说:“我闺女也病了,自闭症。我拍纪录片,就是想给她攒医药费。”
老蒋愣住。央金轻声说:“你刚才说,希望不是拍出来的。”
林浩苦笑:“但总得有人记录,有人看见。”
第二天,次仁来了。瘦小的男孩穿着姐姐改小的校服,在办公室里做卷子。央金坐在走廊长椅上,左臂吊着绷带,右手攥着保温壶——现在壶里是真真正正的酥油茶了,拉姆煮的。
老蒋靠在墙根抽烟,林浩在拍窗外的雪山。阳光照在雪线上,像给山脊镶了一道金边。
考试结束,次仁交卷时,校长亲自批阅。最后一道题,男孩用藏文写:“如果雪山能看见,请让我的姐姐不再流血。”
校长抬头看央金,眼圈红了:“通过。”
回村的路上,老蒋的车里多了两个人——林浩决定跟去拍央金的村子,次仁坐在姐姐身边,像只安静的小羊。
路过油罐车残骸时,周放站在路边,胳膊吊着绷带,手里举着一块纸板:
“谢谢你们,我闺女有救了。”
纸板背面是央金用藏文写的:“雪山会记得。”
一个月后,纪录片《雪线之上》在北京首映。片尾,央金站在村口的老杨树下,对镜头说:
“我阿爸说过,雪不会压垮经幡,只会让它更干净。”
台下,林浩的女儿第一次笑了,指着屏幕上的央金,喊了一声:“姐姐。”
老蒋在昆明收到快递,是一盒酥油茶,盒底压着张照片:央金和次仁站在新修的教学楼前,背后是巍峨的雪山。照片背面写着:
“蒋师傅,雪化了,路通了。——央金”
老蒋把照片贴在仪表盘上,发动货车。窗外,昆明的阳光像融化的酥油,稠稠地铺满街道。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第一次跑青藏线,在唐古拉山口看到的日出。
那时他年轻,以为远方就是答案。现在他懂了,远方只是开始,答案在回头时,那些留在雪里的脚印里。
次年春天,老蒋的货车换了新漆,车门上喷着一行藏文:
“雪山记得每一次低头,也记得每一次抬头。”
他不再跑青藏线,而是接了去云南迪庆的活。每次路过虎跳峡,他都会停下来,买一壶酥油茶,挂在后视镜上。
茶凉了,他就倒掉,重新装满。
像有些人,有些事,永远不会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