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数到第一千西百三十七圈转经筒的时候,茶馆的门帘被风掀起。铜铃响动的刹那,他看见那个穿褪色冲锋衣的女孩站在门槛处,阳光从她背后漫进来,在卡垫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还是甜茶吗?"阿佳把铜壶搁在炉子上,蒸汽裹挟着牦牛奶的腥甜漫过阿弥的鼻梁。老人没应声,只是用指甲刮了刮木碗边缘的奶渍。他的视线黏在女孩左手腕——那里晃着个翡翠镯子,在酥油灯影里泛着幽暗的绿,像一汪冻住的羊卓雍措湖水。
女孩要了壶酥油茶。当阿佳把铜壶重重放在她面前时,镯子磕在桌沿发出"叮"的脆响。阿弥突然数错了转经筒的圈数,念珠卡在第七颗琥珀色的菩提子处,硌得他指腹生疼。
"您知道八廓街有会看天珠的师傅吗?"女孩突然转向他,普通话里带着沿海地区的柔软尾音。阿弥这才发现她眼下有高原反应造成的青紫,像被经幡拂过的阴影。
阿弥的喉咙里滚过一串藏语,又咽了回去。他摸出怀里的照片——边角己经磨出了毛边,上面穿斜襟布衣的女子站在玛尼堆前,发梢沾着1965年的雪。照片背面用褪色墨水写着"给阿弥,澜"。这个"澜"字此刻正从女孩背包侧袋里露出的书脊上窥视他:《藏地牛皮书》作者林澜。
"天珠要碰缘分。"阿弥终于开口,声音像风干的牛粪饼一样粗糙。他看见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那里面浮动着某种他熟悉的、在八廓街磕长头的信徒眼里常见的东西。不是信仰,是更锋利的——执念。
女孩叫林夏。她说祖母三十年前在拉萨失踪,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这家甜茶馆。阿弥的转经筒在桌下悄悄加速,铜环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想起1965年的冬天,自己还是个邮差时,在纳木错边给过路的汉族女人指过路。那女人腕间也有这样的翡翠镯子,在雪地里绿得刺眼。
"她总戴着这个。"林夏把镯子褪下来放在木桌上,像放下一道符咒,"文革时红卫兵都没抢走。"月光从天窗漏进来,正好落在镯子内侧的刻痕上——阿弥看见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澜夏。
阿弥的指甲陷进了转经筒的铜缝里。他想起那个雪夜,林澜把另一个镯子塞进他手心时说的话:"等夏天来了..."后来夏天来了,她没来。再后来,他听说有个汉族女人死在翻越唐古拉山的路上,怀里揣着给"藏族邮差"的信。
"您见过她吗?"林夏的指尖在照片上发抖,指甲缝里还沾着来古冰川的泥。照片里的林澜站在1965年的甜茶馆前,身后经幡的颜色鲜艳得刺眼。阿弥突然看清了背景里模糊的邮差身影——那是二十岁的自己,正在给马喂青稞酒。
转经筒在阿弥膝盖上发出"咔嗒"一声。他摸出怀里的镯子,比林夏那个颜色更暗,内侧也有刻痕:夏弥。两个镯子相碰时,林夏的眼泪砸在木桌上,砸出了小小的凹陷。
"她最后说..."阿弥的藏语和汉语混在一起,"说要去摘格桑花给邮差。"窗外突然飘起雪,1965年的雪和2023年的雪在甜茶的热气里重叠。林夏的手覆上他青筋暴起的手背,翡翠镯子发出细微的共鸣。
阿佳开始用藏语唱起《卓玛》,歌声里混着煮茶的咕嘟声。林夏从背包掏出个铁盒,里面装着半块糌粑,糌粑上压着张船票——1965年8月24日,拉萨至成都。船票背面是林澜的字迹:"给阿弥,等我回来教你写汉字'澜'。"
阿弥的转经筒掉在地上。铜环滚到林夏脚边,她弯腰时头发垂下来,发梢沾着酥油灯的烟灰,像1965年林澜在纳木错边被风吹乱的发辫。老人弯腰去捡时,听见自己骨头里响起冰川开裂的声音。
"她..."阿弥的声音突然变得年轻,"她教你写'澜'字了吗?"林夏摇头,把船票折成纸鹤放在转经筒上。纸鹤的翅膀正好盖住"夏弥"的刻痕。
雪越下越大。阿弥想起林澜走那天也是这样的雪,她腕间的镯子映着雪光,像道绿色的伤口。现在这道伤口在林夏腕上,在他自己枯树般的手腕上,在甜茶馆被烟熏黄的墙壁上——那里挂着1965年的日历,永远停在8月23日。
林夏离开时,阿弥把转经筒的铜环系在她背包带子上。铜环在雪地里晃啊晃,像1965年林澜发梢的绿松石坠子。女孩回头喊了句什么,被风吹散了。阿弥数着转经筒新的圈数,这次他数得很慢,慢到能看清每颗念珠上的裂纹。
雪停了。阿佳把林夏没喝完的酥油茶倒进铜壶,茶面上浮着两粒青稞,像对视的眼睛。阿弥摸出怀里的照片——现在它背面多了行新字:"2023年8月,林夏替祖母完成告别。"
茶馆的门帘又被风掀起,铜铃叮当。阿弥数到第一千西百三十八圈转经筒的时候,突然听见1965年的风掠过玛尼堆,带来格桑花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