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傍晚,风把整座小城吹得透亮。老邮差周迟把自行车停在桥头,像往常一样从帆布袋里抽出一封信。信封是淡黄色的,右下角画着一枚指甲大小的月亮,用铅笔涂得发亮。收信人一栏写着:桥洞底下住着的那个女孩。
周迟在这条路上走了三十七年,第一次收到寄给“桥洞底下”的邮件。他抬头,桥洞像一张沉默的嘴,把最后一缕夕光吞进去。
他弯腰钻进桥洞,看见女孩正用粉笔在地上画梯子,梯子的每一级都通向不同的方向:向左是火车站,向右是医院,最顶端却是一片空白。女孩听见脚步声,把梯子最顶端的那块空白涂成一枚小小的月亮。
“给你的。”周迟把信递过去。女孩的手腕上沾着粉笔灰,像落了一层薄雪。她接过信,没有拆,只把耳垂贴在封口处,像听一枚贝壳。
“你怎么知道是我?”她问。
“信封上的月亮和你画的一样。”周迟指了指地面。
女孩笑了,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玻璃珠,放进周迟掌心:“邮差先生,你送信,我送路。”
玻璃珠里有一弯极细的月亮,像被谁呵了一口气,轻轻浮在中间。
信在女孩枕头下躺了三天。第西天清晨,她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车票,目的地写着:月亮坪。发车时间:今晚十一点零七分。背面用铅笔写了一行字:带上你画的梯子。
女孩把车票折成纸飞机,从桥洞飞出去,飞机打了个旋,落在周迟的车筐里。
“我不识字。”女孩说,“但我认得时间。”
周迟在邮局门口等到十点,把女孩塞进邮车的后座。车轮碾过落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像有人在夜里嚼冰。
火车上,女孩摊开那张车票,用指甲刮掉“月亮坪”三个字,改写为“纸月亮”。铅笔屑落在她膝盖上,像一小撮雪。
“纸月亮是什么?”周迟问。
“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女孩把车窗上的雾气擦成圆形,“那里没有山,只有很多纸折的月亮挂在一根绳子上,风一吹,月亮就互相碰,发出‘嚓嚓’的声音。”
“后来呢?”
“后来绳子断了,月亮都飞走了,我就来这里画梯子。”
月亮坪其实是一座废弃的游乐园。入口处的招牌被藤蔓绞住,只露出“亮”字的最后一横。旋转木马停在半空,一匹木马的前蹄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却永远落不下去。
女孩在入口处站了很久,从背包里取出那架粉笔梯子,把它靠在空气里。梯子没有倒,像被看不见的手扶住。
“要一起吗?”她问周迟。
周迟摇头:“我老了,爬不动梯子。而且,我的信还没送完。”
他转身要走,女孩把玻璃珠塞进他口袋:“如果迷路,就对着月亮呵一口气。”
周迟回到小城,发现邮局的时钟停了,永远指在十一点零七分。他拆开所有未送达的信,发现信封右下角都画着一枚小小的月亮。
第一封信寄给十年前失踪的魔术师,第二封寄给去年跳楼的芭蕾舞者,第三封寄给三十年前离家出走的自己。
周迟把最后一封写给自己的信拆开,里面是一张空白车票,发车时间:今晚十一点零七分。目的地一栏用铅笔写着:纸月亮。
周迟再次来到月亮坪时,女孩己经站在旋转木马上。木马开始缓慢转动,每转一圈,就有一只纸月亮从空中飘落。
“你迟到了。”女孩说。
“我送了三十七年的信,第一次有人给我写信。”周迟把空白车票递给她,“但我不记得自己曾经离开过。”
女孩把车票折成纸月亮,挂在旋转木马的顶棚上。纸月亮碰到铁架,发出“嚓嚓”的声音,像记忆在摩擦。
“你离开过。”女孩说,“只是你把自己那封信忘了寄。”
旋转木马越转越快,纸月亮纷纷坠落,像一场逆向的雪。周迟看见其中一只月亮上写着:给三十七岁的周迟——别回头。
木马停住时,女孩不见了。周迟的邮袋里多出一叠信,收信人都是同一个名字:桥洞底下住着的那个女孩。
他回到桥洞,把梯子最后一级补全——那是一片空白,像一封未写完的信。
夜里,周迟对着玻璃珠呵了一口气。月亮在珠子里膨胀,最后撑破玻璃,变成一轮真正的月亮,悬在桥洞上方。
月光下,女孩站在梯子的最顶端,向他挥手。她的身影渐渐透明,像被月光稀释的墨。
周迟把最后一封信塞进邮筒。信封上没有邮票,只有一枚用铅笔画的月亮,亮得刺眼。
第二天清晨,邮差换成了一个年轻人。他经过桥洞时,发现地上用粉笔写着:
“如果你收到一封画着月亮的信,请把它送到梯子的最顶端。”
年轻人抬头,看见一轮纸月亮挂在桥洞下,风一吹,发出“嚓嚓”的声音,像有人在夜里轻轻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