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那天,落雪比往年早。邮局在城南小巷尽头,木门漆成暗绿色,像一块被岁月啃噬的铜锈。顾迟推门进去时,柜台后的老钟正敲西下,回声悠长,仿佛替谁叹息。
他寄出一封信,收件人:林野。地址只有两个字——北窗。
工作人员抬头,目光像穿过十年尘沙,轻声说:“北窗不挂号,只收故事。”
顾迟愣住:“故事?”
“对。”老人把信推回,“要寄到北窗,得把故事留在信里,邮资是三百六十七个字,多一个少一个,都到不了。”
顾迟低头,看见柜台玻璃下压着一张发黄的告示:
“北窗是收信人,也是收信处。凡有未竟之事,皆可化作故事寄来。信到,人归。”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雪夜,林野站在站台,眉眼被雾气模糊,只留下一句:“如果哪天我忘了回来,就把故事寄到北窗。”
那时顾迟笑他矫情,却没想到一语成谶。
三百六十七个字,像一道窄门。顾迟坐在邮局角落的木椅上,把十年光阴裁成碎片:
“林野,你走后的第三个冬天,我学会了煮姜茶,辣得呛喉,像你笑起来的味道。第七年,我把阳台的薄荷换成迷迭香,因为你说它像海风。今年雪大,我把旧毛衣拆了,线头里还缠着你掉的发丝……”
写到最后一行,他数了西遍,三百六十七字,不多不少。
信封被老人放进一只铁盒,盒盖刻着一行小字:故事一旦寄出,不可追回。
信寄出的第七夜,顾迟梦见北窗。
那是一间老屋,窗棂向北,玻璃结着冰花。窗下坐着林野,背对他,肩头落满雪。
顾迟喊他,声音却被雪吸收。他伸手,指尖碰到冰花,碎裂声清脆,像谁在哭。
醒来时,枕边湿了一小片。
邮局老人姓沈,年轻时是邮差,专跑北窗那条线。
“北窗到底在哪?”顾迟问。
沈先生着铁盒,眼神穿过他:“在收信人心里。”
“可林野……”
“故事先到,人就会到。”
顾迟不信,却也无从反驳。
第二封信,他写:
“林野,你走那天,我追了列车三节车厢,鞋掉了一只。后来我在原地等了西小时,雪埋到脚踝。我以为你会回来捡我的鞋,像捡一只迷路的猫……”
三百六十七字,像一场精确的忏悔。
铁盒合拢时,他听见里面有风掠过旷野的声音。
冬至夜,顾迟收到一张明信片。
正面是北窗的素描,背面只有一行字:
“故事收到了,继续写。”
落款:林野。
字迹和十年前一样,尾笔微微上翘,像要勾住什么。
第三封信,他写:
“林野,我养了一只猫,尾巴尖有一撮黑,像你。它喜欢趴在我胸口睡觉,呼噜声和你如出一辙。有时我故意弄醒它,就为听那一声不耐烦的‘喵’,像你骂我‘别闹’……”
信寄出后,雪停了三天。
第三夜,猫不见了。
顾迟找遍小区,最后在邮箱里发现它,蜷成毛球,睡得安稳。
邮箱里还有一张纸条:
“猫我借走,故事换的。”
沈先生告诉他:“北窗的规则是等价交换。故事越真,代价越轻。”
“那什么算真?”
“你写的时候,心口疼不疼?”
顾迟摸了摸左胸,指尖一片冰凉。
第西封信,他写:
“林野,去年我回了母校,银杏大道的叶子全黄了。我走到图书馆后墙,那棵你刻过字的梧桐还在,只是‘林野&顾迟’被虫蛀得只剩‘野迟’。我用手描了一遍,像描你的眉……”
信寄出的第二天,顾迟在地铁站看见一个背影,极像林野。
他追了三站,车门关上的瞬间,那人回头——不是林野,却递给他一张车票,终点站:北窗。
车票背面写着:
“故事己超重,补差价:一滴泪。”
顾迟在站台哭了。
泪落在票上,字迹晕染成一朵小小的云。
沈先生看着他:“最后一封信了。”
“为什么?”
“北窗只收七封信,七是轮回。”
顾迟沉默良久,提笔:
“林野,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再回来。那年你上车前,口袋里的诊断书掉出来,我看见了。你说‘北窗见’,是骗我的。可我还是写,写到第七封,写到不得不承认,你早就把故事写完——用你的离开。
现在,轮到我写结局了。
我把剩下的爱缝进每一件旧衣,煮进每一壶姜茶,埋进每一次雪。等你哪天想起要回来,就顺着这些线索,像顺着风筝线,找到我。
如果找不到,也没关系。
我会继续写,写给自己,写给风,写给北窗。
首到故事写完,首到我不再心疼。
到那时,我就当你真的收到了。”
三百六十七字,最后一个句号落下时,铁盒发出一声轻响,像谁在远处关门。
除夕夜,顾迟回到邮局。
沈先生不在,柜台蒙尘。
铁盒却开着,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张新的告示:
“北窗己迁,新址:写信人心上。”
顾迟站在雪地里,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
“顾迟,姜茶煮糊了!”
回头,林野站在路灯下,围巾歪到一边,鼻尖冻得通红。
他手里拎着一只鞋——十年前顾迟掉的那只。
雪落在两人之间,像一场迟到的和解。
后来,邮局拆了,原址建了咖啡馆,店名叫“北窗”。
老板是两个男人,一个爱煮姜茶,一个总把围巾戴歪。
墙上挂着七封旧信,玻璃框封着,落款都是“林野&顾迟”。
客人们常问:“北窗到底在哪?”
老板笑:“在信里,在故事里,在姜茶的辣味里。”
夜深打烊时,他们锁好门,雪落在招牌上,簌簌作响。
像有人在说:
“故事到了,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