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那天,县城通往山里的公路被雪截断。邮局的顾望把最后一袋邮件塞进帆布包,对窗口里的同事说:“我走上去。”同事瞪大眼睛:“望哥,雪线以上连牦牛都不肯挪蹄子。”顾望指了指包裹最上层那封贴着退改批条的信:“它等着回家。”
信是木里县中学的作文纸,落款“初一(3)班曲珍”。邮戳停在两个月前,被反复退回三次。信封背面,女孩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
“如果老师找不到我,就把信交给风。”
顾望三十七岁,左腿比右腿短两厘米,是十九岁追风筝时摔的。那之后,他怕高,却当了十三年邮递员。他把信揣进贴胸的口袋,扣好风纪扣,像扣住一场雪崩的闸门。
雪没过脚踝时,他走到废弃的道班。那里还剩半截土墙和一口塌了半边的锅。墙根坐着个人,穿褐色氆氇袍,怀里抱着一只铝皮水壶,壶嘴冒着白汽。
“要喝茶吗?”那人先开口,汉语带着牦牛绒般的粗粝。
顾望摇头,从怀里掏出信封:“你认识曲珍?”
对方盯着邮戳,忽然笑了:“她的信比我先下山。”
他自称多吉,是曲珍的舅舅。去年冬天,曲珍的阿爸在放牧时坠入冰裂缝,多吉带她去认尸。回程路上,曲珍把作文本撕下一页,折成纸飞机,朝雪谷里扔。多吉问:“写什么?”她说:“写给阿爸的信。”
多吉抬手,指向雾中若隐若现的峰脊:“她现在在经堂,跟老喇嘛学《格萨尔》。”
顾望掂了掂邮包:“那这信……”
“信要走完它自己的路。”多吉把水壶递给他,“就像人要走完自己的雪线。”
雪线以上,风像磨快的刀。顾望的右腿开始疼,旧伤在骨缝里敲鼓。多吉走在他前面,氆氇袍被风掀起,像一只要起飞的鹰。
他们经过一片玛尼堆,石头上的经文被雪糊住,只剩六字真言的“嗡”字还露着半个圆圈。多吉停下来,从怀里掏出糌粑,撒向风中。
“你在喂谁?”顾望问。
“喂那些没来得及回家的人。”多吉说,“他们的魂还挂在山口,等一个口信。”
顾望想起自己父亲。父亲死在青海的采金队,消息传来时,母亲正在给他缝棉裤。那之后,母亲把缝纫机卖了,买了张地图,用红笔圈出父亲可能倒下的每个坐标。她临终前把地图塞进顾望手里:“信送不到,就把人找回来。”
傍晚,他们抵达喇嘛庙。庙是土夯的,墙皮剥落处露出麦秸秆。经堂里点着酥油灯,火苗在风里摇晃,像随时会断的经幡。
老喇嘛盘腿坐在卡垫上,鼻梁上架着副缺腿的眼镜。曲珍跪在他旁边,用炭笔在木板上抄经文。她十二岁,脸被酥油灯熏得发亮,睫毛上沾着金粉似的灯灰。
顾望把信递过去。曲珍没接,反而把木板转向他——上面抄的是《格萨尔》里“地狱救妻”的段落:
“我要用骨头做笔,用血当墨,写下你的名字。”
多吉把信拆开,念出声。信里,曲珍写她第一次看见雪崩,“像阿爸的袍子被风卷走”;写她梦见阿爸变成一只雪豹,“尾巴上系着退色的红领巾”;最后写:“老师,如果信能飞,请告诉阿爸,我的数学考了第一名。”
念完,多吉把信纸折成纸飞机,对准酥油灯的火苗。纸飞机着火,却未坠落,而是沿着经堂的气流盘旋,灰烬落在曲珍的掌心。
老喇嘛睁开眼:“火己送信,魂当归家。”
夜里,顾望宿在庙后的羊圈。多吉抱来一捆干草,垫在他伤腿下。
“明天雪会更大。”多吉说,“你腿撑不住。”
顾望向经堂的方向望了一眼,灯火己灭,只剩月光在雪地上犁出银沟。
“我答应过母亲,”他说,“把每一封信送到收信人手里。”
多吉沉默片刻,从袍子里摸出把藏刀,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绳:“明天翻垭口时,用它扎在冰里,别往下看。”
次日寅时,风停了。多吉没出现,老喇嘛送来一壶酥油茶:“他先走了,去前面等你。”
顾望独自上路。雪深及膝,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他数着自己的呼吸,数到第七十下时,听见多吉的歌声——是《格萨尔》里的出征调,声音从云雾里渗下来,像滚烫的酥油浇在冰面上。
垭口的风口立着一根经幡柱,多吉盘腿坐在柱下,面前摊着那张被退回三次的信封。他用藏刀把信封裁成三缕长条,编成一条细绳,系在经幡最下端。风一吹,纸条上的字迹就活了,像三个连在一起的脚印。
“这样,”多吉说,“风每吹一次,信就回家一次。”
下山的路,多吉让顾望闭眼。他把邮包里的信全倒出来,撒在雪地上。
“你疯了?”顾望去抢,却扑了个空。
多吉抓住他的手腕:“你看。”
风卷着信纸,像一群白鸽掠过雪坡。有的落在玛尼堆上,有的挂在刺梨丛里,最远的飞到山脚下的河谷,被阳光一照,变成一条银色的河。
顾望忽然明白,母亲当年要的从来不是那张地图,而是让父亲的名字被风带走。
回到县城己是腊月。邮局窗口的同事惊呼:“望哥,你的腿怎么了?”
顾望低头,才发现藏刀扎在冰里的那侧裤管被血浸透,雪冻成硬壳,像给伤口镶了红边。
他笑笑:“信送到了。”
夜里,他在宿舍拆最后一封未投递的信——是曲珍写给“风”的那封。信纸背面,多吉用木炭画了幅画:一只雪豹蹲在山脊,尾巴上系着红领巾,脚下是蜿蜒的邮路。
顾望把画贴在床头,窗外开始飘雪。他想起老喇嘛的话:“火己送信,魂当归家。”
第二年开春,顾望申请调去木里县中学当语文老师。报到那天,他在校门口看见曲珍。女孩穿着崭新的校服,红领巾系得端端正正。
课间,曲珍递给他一个作文本:“老师,这次我写的是《邮差与雪》。”
顾望翻开第一页,墨迹未干:
“邮差把雪揉碎,撒向天空,每一片都是回家的信。”
他抬头,多吉站在操场边,氆氇袍换成邮递员的绿制服,怀里抱着那只铝皮水壶。多吉冲他点头,水壶嘴冒出白汽,像一条通往雪线的路。
后来,木里县中学的孩子们都知道,语文老师的办公桌抽屉里锁着一把藏刀,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绳。每当雪线以上的风吹来,刀身就会轻轻震颤,仿佛在说:
“信己送达,魂己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