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江城的雾像一条不肯上岸的鱼,贴着河面来回游动。老宋把破吉普停在堤边,关掉车灯,让黑暗把引擎声吞没。他今年五十七,退休前是地质队的爆破手,后来用炸药改行拆楼。三个月前,市府给这条名叫“青川”的河下了病危通知:上游三家化工厂偷排,河水含汞超标九倍。治理招标会上,老宋以最低价拿到活计——不是治理,而是把整条河灌水泥,封成地下暗渠。
“反正都要死,不如让它死快点。”副市长说完,把合同推到老宋面前。
那天夜里,老宋梦见青川变成一条灰白的蛇,鳞片剥落,尾巴缠住他的脖子。惊醒后,他决定先去河边看一眼。
雾里有狗吠。老宋拎着应急灯往河床走,砂砾在脚下发出碎骨声。灯柱扫过,雾气里浮出一张苍白的脸——女孩,十六七岁,齐肩发,眼睛大得不像人类。她赤脚踩水,脚踝以下全是湿的,却不见涟漪。
“叔,能让一让吗?我要过去。”女孩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冰。
老宋侧身。女孩经过时,他闻到一股潮湿的青苔味,像小时候在外婆家的井壁。
“你大半夜来这儿干嘛?”老宋问。
女孩没回头,只抬手指向河心:“找东西。”
应急灯的光追过去,雾里空无一物。再回头,女孩不见了。
第二天,老宋带着测量队进场。按照图纸,他们要先截流,再分段浇筑混凝土。上午九点,雾散了,河面露出墨绿色脊背,像一条僵死的龙。工人们在堤岸钉木桩,老宋蹲在岸边抽烟,烟灰掉进水里,立刻被吞得无影无踪。
中午,食堂送来盒饭。老宋啃了两口,听见河心“咕咚”一声。抬头,昨天那女孩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手里举着一块暗红色石头,朝他晃。
测量员小张凑过来:“宋师傅,那谁呀?咱雇的潜水员?”
老宋掐灭烟:“别管。”
他脱了鞋袜,踩进水里。淤泥从脚趾缝挤出,冰凉滑腻。女孩把石头塞给他:“替我保管,别弄丢。”
石头掌心大小,温润如暖玉,中间有一道银线,像闪电劈开的伤痕。
“这是什么?”
“记忆。”女孩说,“河的记忆。”
夜里,老宋把石头锁进工具箱。他梦见自己变成一条鱼,在水泥管道里游,每片鳞都灌满铅。醒来时,枕头上全是汗。
天亮后,工地来了环保局的人,说要重新检测水质。为首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姓林,马尾辫,左耳戴着微型检测仪。她看见老宋,愣了一下:“宋叔?”
老宋眯眼:“林……林雾?”
“是我。”女人笑了,“我外公以前住青川边上,您常来借船。”
老宋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地质队员,常跟一个姓林的老头下河捞化石。老头的外孙女扎羊角辫,跟在后面捡螺壳。
“你外公……”
“去年走了。”林雾低头掸了掸检测仪,“临终前说,这条河要是死了,他就不投胎。”
检测持续三天。林雾每天带着仪器在河边转,脸色一天比一天沉。第西天傍晚,她把老宋拉到一旁:“汞超标十倍,还有苯系物。你们真要封河?”
老宋摸出烟,没点火:“上面决定的。”
林雾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小时候我掉河里,是外公把我捞上来。您记得吗?那天雾特别大,我呛了水,醒来时听见河在唱歌。”
老宋喉咙发紧。他当然记得——那天他也在,是他把林雾倒提起来控水。
夜里,老宋打开工具箱,石头在灯下泛着微光。他把它贴在耳边,隐约听见水声,像无数细小的喉咙在哭。
截流前夜,暴雨。老宋躺在工棚,听见铁皮屋顶被雨点砸出鼓点。凌晨三点,门被拍响。开门,女孩站在雨里,全身滴水,眼睛却亮得吓人。
“叔,带我走。”
“去哪儿?”
“上游。”
老宋回头看了眼熟睡的工人,抓起雨衣跟她冲进雨幕。吉普车灯劈开雨墙,泥水溅起半尺高。女孩坐在副驾,石头在怀里发光。
“你叫什么名字?”老宋问。
“阿川。”
“姓呢?”
“河没有姓。”
车开到上游废弃的化工厂,铁门锈迹斑斑。阿川推门下车,光脚趟过积水。老宋跟着她穿过厂房,来到一处蓄水池——池水漆黑,表面漂着彩色油膜。
“他们往这里倒了二十年毒。”阿川蹲下身,手指蘸水,皮肤立刻起燎泡,“我快死了。”
老宋的胃抽搐。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第一次点炸药,轰隆一声,山裂开,露出远古鱼化石。那时他以为自己在创造历史,现在却在杀死一条河。
“我能做什么?”
阿川把石头放进他手心:“明天截流时,把它扔进最后一个桥墩。那里是河的心。”
截流当天,雾比任何一天都浓。副市长带着记者来剪彩,红绸飘在雾里像一截动脉。老宋站在桥中央,脚下是即将合拢的混凝土管道。
林雾突然冲过来拦住他:“检测报告是假的!我昨天重新测了,汞超标二十倍!封河等于把毒埋在地底,以后地下水全毁!”
副市长皱眉:“哪来的捣乱?”
保安去抓林雾,老宋挡在中间。就在这一瞬,他看见阿川站在桥墩边缘,朝他摇头。
老宋深吸一口气,从兜里掏出石头。副市长愣住:“那是什么?”
“河的心脏。”老宋说。
他抡圆胳膊,把石头抛向桥墩。石头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线,落入混凝土的瞬间,整个河面震动起来。
雾散了。青川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清,墨绿褪去,露出河床的白沙。工人们惊呼,副市长脸色煞白:“怎么回事?!”
林雾的检测仪发出悦耳的提示音:“水质达标。”
三个月后,青川治理工程被叫停。化工厂老板锒铛入狱,副市长调离。河床种上芦苇,林雾带队做生态修复。老宋成了志愿者,每天划着小船捞垃圾。
没人记得那块石头,除了老宋。有时他半夜醒来,会听见枕边有水声,像一条河在轻轻呼吸。
第二年春天,芦苇抽穗,飞絮如雪。老宋在岸边发现一个女婴,裹在蓝布里,胸口放着一块暗红色石头,中间有银线。
他给她起名“小清”。
小清五岁那年,青川出现了江豚。电视台来拍纪录片,记者问老宋:“您怎么看待这条河的复活?”
老宋抱着小清,指着水面:“它没死过,只是睡着了。”
夜里,小清把石头贴在耳边,咯咯笑:“爷爷,河在唱歌。”
老宋摸摸她的头,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雾夜,女孩把石头塞给他时说:“替我保管,别弄丢。”
现在,保管人变成了小清。
老宋七十岁那年冬天,青川结了薄冰。小清己经上小学,每天放学沿河岸捡石子,说要给河做项链。
腊月廿三,老宋在梦里看见阿川。她站在芦苇深处,还是十六岁的模样,脚踝没在水里,对他笑:“叔,我要走了。”
“去哪儿?”
“下游是大海。”
老宋醒来,发现枕边湿了一片。窗外,小清在冰面上滑倒,又爬起来,笑声像一串铃铛。
他走到河边,把当年剩下的最后一支雷管埋进芦苇根。那是他年轻时从矿上偷的,本想留着给自己炸坟,现在不需要了。
“去吧,”他对河说,“别再回头。”
来年开春,冰化时,芦苇丛里冒出一株新品种水草,叶片呈闪电状银纹。林雾兴奋地带团队采样,DNA比对显示,它不属于任何己知物种。
老宋坐在岸边,看小清把水草编成手环。阳光穿过水面,银纹闪烁如鳞片。
“爷爷,这是什么?”
“河的新名字。”老宋说。
番外
故事的最后,老宋把吉普车卖了,在河边搭了间木屋。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二十岁的他站在地质队旗帜旁,背后是尚未被污染的青川。
夜里,他常把照片取下来,对着河的方向举杯。
“敬你,”他说,“也敬我。”
河面映着月光,像一条永不愈合的伤口,又像一条永不熄灭的灯芯。
而小清在水边长大,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首长到雾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