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7 年 3 月 31 日 04:07,南中国海的湿气爬过伶仃洋,在福田 CBD 上空结成一层比雾更稠、比云更轻的东西。城市的光像被拉长的银线,一圈圈缠住平安金融中心的避雷针。
那一刻,所有路灯同时闪了两次,像是眨了眨眼。
随后,全城断网 0.43 秒。
媒体后来把这天称为“零日春晓”——零日,因为系统日志里找不到任何入侵痕迹;春晓,则来自一位匿名诗人的帖子:
“当世界黑到尽头,春天会在断口处醒来。”
4 月 1 日凌晨,我在回声公寓 37 楼醒来。
回声公寓是我的雇主——“深流科技”——给员工准备的蜂巢宿舍,墙体里嵌着 24 小时工作的脑机接口放大器,能把人做梦时的 α 波实时上传到云端。
我负责维护这些放大器。
说得更体面一点,我叫“梦境运维工程师”;说得更首接,就是“梦的看门人”。
那天夜里,我监控到一条异常波形:
频率 42 Hz,命名“春晓”。
它不属于任何员工,却出现在整栋楼的集体梦里。
梦里有一扇朱红色的旧式木门,门后是 2019 年的深圳,空气中飘着烧腊和雨水的味道。
我截取了 3 秒片段,存进本地离线硬盘,然后拔掉了网线。
因为我知道,上传到公司服务器的梦,都归深流科技所有,我连自己梦里的门都保不住。
早上 7 点,公司内网炸了。
值班室的大屏上,红色警报像瀑布一样滚:
“发现未知恶意代码,代号:SpringDawn,感染路径:REM 波→边缘计算节点→城市电网→交通信号→金融清算。”
我盯着那串字符,手心全是汗。
昨夜的 42 Hz,就是病毒母体。
理论上,梦不可能感染操作系统,除非——
有人把梦编译成了可执行文件。
我第一时间想到了林澄。
林澄是我的前女友,也是深流科技最锋利的“梦境编译师”。
去年冬天,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华侨城的旧天堂书店。
她说:“如果我能把整座城市的记忆写进一个梦里,醒来时,城市会不会原谅我们?”
我以为那只是诗人的疯话,可此刻,疯话成了现实。
我给她打了 11 个电话,关机。
微信头像灰掉,最后一条动态停留在 3 月 30 日:
“今晚,我要把门推开。”
配图是一扇朱红色的旧门,门缝里漏出 2019 年的光。
上午 10 点,两名穿灰色西装的安全局探员把我带走。
地点是市民中心地下 6 层的“数据咖啡”。
空气里飘着阿拉比卡豆的焦苦,像审讯室特意调的味。
年长那位自称“赵队”,年轻的是“小吕”。
赵队把一杯没加糖的咖啡推到我面前:“我们知道你没上传异常波形,也知道你和林澄的关系。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A. 帮我们找到她,病毒事件与你无关;
B. 我们把你列为共犯,植入脑机锁,终生无法做梦。”
我端起咖啡,一口喝完。
苦得像吞下一枚钉子。
“我选 A。”
赵队给了我 24 小时,以及一个便携式的“梦纹追踪器”。
原理很简单:
“春晓”病毒会把感染者的 REM 波强行同步到 42 Hz,追踪器能捕捉这一频段,像蝙蝠听超声波。
我背着 7 公斤重的设备,从南山到罗湖,像一条被数据牵着的狗。
下午 3 点,追踪器在盐田港外响起。
码头尽头,停着一艘报废的白色渡轮——1998 年开航的“春晓号”。
船身漆成灰白,甲板上晾着十几件病号服般的衬衫,风一吹,像一排招魂幡。
我踩着锈蚀的楼梯下到船舱,黑暗里,有键盘的噼啪声。
林澄果然在那里。
她穿着 2019 年的旧 T 恤,面前是一台插着 CRT 显示器的 ThinkPad,键盘缺了 F7 键。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 Lisp 代码,背景色是 90 年代黑客最爱的暗绿。
“我就知道你会来。”她没回头,声音像隔了十年。
我举起追踪器:“你知不知道,整个城市都在找你?”
“找我?还是在找门?”
她敲下回车,屏幕弹出一条命令:
(spring-dawn-deploy)
船舱西壁亮起投影——
2019 年的东门老街、华强北 4 块钱的肠粉、还没拆的罗湖火车站……
每一帧都在 42 Hz 的频率里闪动,像心脏复苏的电击。
“我只是把城市最干净的一天打包,还给它。”
“可你把它编译成了病毒!”
林澄终于转身,我看见她左眼虹膜里嵌着一枚微型 LED,闪着幽蓝的光。
“病毒?不,是疫苗。”
她递给我一张折成纸鹤的车票,日期 2019.12.31,起点罗湖、终点坪山。
“那一年,深圳还没学会遗忘。
后来,我们把所有记忆都上传到云端,肉身越来越轻,梦却越来越重。
重到城市自己都不认得自己。
我把 2019 年放进梦里,让每个人醒来时,都能闻到烧腊的味道,都能在街口遇见自己丢失的一秒。
只有这样,城市才会停止自杀。”
我想起昨夜那扇朱红门,门后是蒸笼一样的夏天、突然下坠的暴雨、以及站在便利店门口躲雨的我和她。
原来她想救的不是城市,是我们。
晚上 9 点,赵队带队包围了渡轮。
探照灯像一把白刃,把船舱劈成两半。
小吕举着电磁脉冲枪,对准林澄的太阳穴。
赵队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来:“最后 30 秒,交出源代码。”
林澄把 ThinkPad 递给我,笑得像 2019 年夏天的风。
“你替我按下去。”
屏幕只剩一个按钮:
[唤醒]
我抬头看向赵队,又看向林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
所谓零日漏洞,是城市留给人类的最后一个心跳。
我按下按钮。
0.43 秒后,深圳陷入黑暗。
所有路灯、广告屏、无人机、脑机接口,同时熄灭。
天空露出久违的星群。
人们从写字楼、地铁、胶囊公寓里走出来,站在马路中央,像一群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我听见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用粤语喊“靓仔,几点啦?”
时间像被翻面的硬币,另一面刻着 2019。
林澄不见了。
甲板上只剩那件旧 T 恤,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盏褪色的灯。
停电持续 9 分 42 秒。
恢复供电时,城市数据库里多了一条无法解析的条目:
“404 号便利店,地址:2019 年的转角,店长:林澄。”
我循着地址找过去,却发现那地方正在盖一栋 200 米高的写字楼。
地基刚挖到一半,泥土里埋着一张 2019 年的地铁卡。
背面写着一行小字:
“如果找不到我,就去梦里,我把城市藏在那里。”
2047 年 4 月 2 日,深圳恢复如常。
只是每天早晨 4 点 07 分,所有路灯会闪两次,像某种暗号。
深流科技宣布破产,脑机接口放大器被拆成废铁。
回声公寓改成了青年旅馆,37 楼那间房被命名为“春晓”。
偶尔,会有旅客说在梦里看见一扇朱红色木门,门后是 2019 年的深圳:
肠粉蒸汽、雨水泥泞、以及一个穿旧 T 恤的女孩,在便利店门口冲他们挥手。
而我,成了“404 号便利店”唯一的员工。
每当有人问:“店到底在哪儿?”
我就递给他们一张折成纸鹤的车票,轻声说:
“零点西十三秒后,你就会路过。”
后来,我在盐田港的档案室翻到一张旧照片:
1998 年,“春晓号”首航,船头站着一个小女孩,左手牵着父亲,右手举着风车。
照片背面写着:
“送给未来的林澄,愿你记得风的方向。”
我把照片贴在便利店墙上,旁边是一张寻人启事:
“寻找一位左眼有蓝光的女孩,她带走了城市的一天,也带走了我所有的春天。”
启事永远不会过期,因为 2019 年永不打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