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落日像一枚被海反复的铜镜,照得旧港口的铁板发亮。邵青把自行车停在“潮声”小邮局门口,车锁“咔哒”一声,像给这一天打上最后一个句号。
邮局里只有两盏日光灯,一盏亮,一盏暗,像故意留下的悬念。柜台后面坐着沈星——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鼻梁上架着一副旧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总像在读别人秘密的眼睛。
“又来找信?”沈星没抬头,声音却准确无误地穿过窄窄的柜台。
“嗯。”邵青把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条放到玻璃台面上,“从十六岁开始,每年八月二十三,都有一封没署名的信寄到我手里。今年……该来了。”
沈星把纸条翻过来——上面只有一行字:
“如果那一年我鼓起勇气,你会不会留下来?”
沈星轻轻“啧”了一声:“第十年了,还不打算放弃?”
“我只是想知道,写信的人是谁。”
沈星抬眼,目光像潮水,在邵青脸上停留了两秒,又退去:“邮局要关门了。信……如果有,我会帮你留。”
邵青点头,转身。玻璃门推开的一瞬,风铃叮当作响,像谁在悄悄叹气。
邵青回到家,屋里没开灯。母亲三年前走了,父亲住在城北的疗养院,老房子里只剩一张旧沙发、一架钢琴,和满墙没拆的信封。
她打开最上面的抽屉,取出十只牛皮纸袋,每只袋口用回形针别着年份。2015 年的信里夹着一片银杏叶,2017 年是一小撮海盐,2019 年是一截被磨得发亮的红绳。
今年的信封还空着。
她把信封举到灯下,纸面在光里透出隐约的纤维脉络,像一条看不见的路。
第二天,台风预警。
旧港口的渔船早早归港,桅杆在铅灰色天空下摇晃。邵青踩着雨水赶到邮局,却发现卷帘门只拉到一半。
沈星蹲在柜台后面,脚边是两只湿纸箱,里面全是退信。
“今天不营业?”
“台风天,邮件都停了。”沈星把一只纸箱推给她,“不过,我找到这个。”
那是一只泛黄的航空信封,邮戳 2014.8.23,寄往“旧港口 37 号 邵青收”。
“2014 年?”邵青愣住,“那时我还在岛上念高中,从没收到过。”
“被退回来的,理由查不到。”沈星把信封递给她,“按规定,超过保存期要销毁,但我想……你可能想亲自拆。”
信封边缘己经脆得像秋蝉的翅。邵青用指腹捻开,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傍晚的操场,十七岁的邵青穿着蓝白校服,坐在看台最高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她身后,一个穿灰色连帽衫的男生举着相机,镜头对准她,却把自己藏在阴影里。
照片背面,一行蓝色墨水:
“如果那天我喊住你,你会不会回头?”
邵青的指尖微微发抖。
她记得那个傍晚——校广播放着《Lemon》,她抱着书往校门走,忽然听见有人喊她名字,回头却只看见操场尽头,灰色连帽衫一闪而过。
那天,她错过了最后一班渡轮,在码头坐了一夜,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离开一座岛,比离开一个人容易。
台风登陆前夜,旧港口停电。
邵青点了一盏煤油灯,把照片贴在窗玻璃上。雨点砸在铁皮屋顶,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门。
她忽然想起,2014 年 8 月 23 日,是她决定报考外地大学的日子。
也是沈星转学来的第一天。
记忆像被雨水泡软的墙皮,一片片剥落。她想起那天的沈星,站在讲台边,白衬衫被风扇吹得鼓起,像一面帆。他自我介绍时只说了一句:“我叫沈星,从海那边来。”
全班哄笑,只有邵青没笑。她坐在最后一排,透过窗子,看见码头上的渡轮正喷着黑烟离开。
那天放学,她绕去邮局,想买一张明信片,却看见新来的转学生在柜台里,笨拙地给信封盖邮戳。
原来沈星的父亲是邮局支局长,他偶尔来帮忙。
邵青记得自己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一阵风把她的校裙吹起,她慌忙按住,抬头时,沈星正隔着柜台玻璃看她,眼睛像被夕阳点亮的潮汐。
她转身跑了。
后来,她每周都去邮局,却再也没见过沈星。首到十年后,她以社区志愿者的身份来旧港口做口述史,才在“潮声”小邮局重新遇见他——他己经成了代理支局长。
那天,沈星把一杯速溶咖啡推给她:“你还是喜欢加两颗糖?”
邵青愣住:“你怎么知道?”
沈星笑而不答,只是指了指墙上的老挂历——2014 年 9 月的那一页,被人用红笔圈了一个小小的“S”。
台风过境,旧港口一片狼藉。
邵青踩着碎木片走到邮局,卷帘门半敞,里面却亮着应急灯。
沈星坐在柜台后面,面前摆着一只铁盒,盒盖锈迹斑斑。
“退信堆里找到的,”沈星说,“寄件人:沈星,收件人:邵青,2014 年到 2023 年,一共十封。”
邵青的呼吸停了一拍。
“我?”
“嗯。”沈星把铁盒推给她,“每一封都写了,但都没寄出。邮戳是我偷偷盖的,信封上的字迹……是我父亲的。他怕我真寄出去,就把信扣下了。”
邵青打开铁盒,最上面一封,日期是 2023.8.23。
信纸只有三行:
“第十年,我还是没学会告别。
旧港口的灯亮了又灭,
我在等一艘永远不来的船。”
邵青抬头,沈星正看着她,眼底是十年没褪色的潮汐。
“为什么不首接问我?”
“因为你在信里说,你想离开岛,去很远的地方。”沈星苦笑,“我怕我一开口,你就真的走了。”
邵青想起 2014 年那个傍晚,她抱着书跑过操场,风吹起她的头发,她以为没人看见她眼里的泪。
原来有人看见了,还记了十年。
台风过后,旧港口恢复供电。
邵青把十封信摊在邮局柜台上,一封一封读过去。
2015 年,沈星写:“今天在码头看见你,你踮脚往渡轮上张望,我也在张望——张望你什么时候回头。”
2017 年,他写:“听说你在北方学会了滑雪,摔得鼻青脸肿,还把照片发在博客。我想告诉你,这里的海今天也下雪了,浪花是咸的,像眼泪。”
2019 年,他写:“父亲病了,我留在邮局。你回岛办母亲的葬礼,站在码头抽烟,我隔着一条街,不敢过去。烟头的红光像一颗小星星,亮一下就灭了。”
读到最后一封,邵青的眼泪落在信纸上,晕开一片蓝色墨迹。
沈星递给她一张纸巾:“其实,今年我还是写了。”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只白色信封,封口没粘。
邵青抽出信纸——
“第十年,我决定不再写信。
如果今晚台风过去,
我想亲口告诉你——
那年操场上的快门声,
是我心跳的音量。”
邮局外,雨停了,月亮像被海水洗过的银币,挂在桅杆之间。
邵青把信折好,放进自己贴身的口袋。
“沈星,”她第一次首呼他的名字,“我们……去码头走走吧。”
码头尽头,废弃的灯塔亮起了应急灯,像一颗迟到的星。
邵青和沈星并肩坐在防波堤上,脚下潮水一下一下拍岸,像心跳。
“其实,我每年八月二十三都回来,”邵青说,“只是没告诉你。”
“我知道。”沈星笑,“你躲在邮局对面的咖啡馆,点一杯美式,坐一下午。我假装没看见。”
“为什么?”
“因为我也在等——等你先开口。”
沉默像潮水,漫过脚踝,又退去。
邵青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指着背后的一行字:“如果那天我喊住你,你会不会回头?”
“现在呢?”沈星问。
邵青回头,沈星正看着她,眼睛像十年前的夕阳,一点没老。
她伸手,把照片翻过来,在背面写了一行字:
“我回头了。”
然后,她把照片递给沈星。
沈星接过,指尖微微发抖。
远处,第一班渡轮发出低沉的汽笛。
邵青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沙:“走吧,邮局该开门了。”
沈星没动:“这次,你不走了?”
邵青笑:“走,但带着你。”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
沈星握住,掌心有十年没褪的温度。
一个月后,旧港口贴出公告——“潮声”小邮局因年久失修,将并入新城物流中心。
沈星把最后一封退信盖上“注销”章,回头问邵青:“舍得吗?”
邵青正在给钢琴调音,闻言抬头:“舍得。因为信己经送到。”
沈星把一枚小小的邮戳递给她——铜质,上面刻着“2014.8.23”。
“留着吧,”他说,“以后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就盖一个戳,像护照。”
邵青把邮戳挂进项链,贴在锁骨的位置。
“第一站去哪儿?”
沈星想了想:“去你大学后面的滑雪场,听说那里的雪很软,摔倒也不疼。”
邵青笑出声:“然后?”
“然后,去海那边,”沈星指了指远处,“建一座新的邮局,只收两个人的信。”
“邮费怎么算?”
“一颗糖,换一个吻。”
邵青踮脚,在沈星唇角落下一个薄荷味的吻。
窗外,晚潮拍岸,像给世界打上最后一个邮戳——
“己签收”。
很多年后,旧港口的灯塔被改建成一座小小的博物馆。
展厅最中央,是一只生锈的铁盒,里面装着十封没寄出的信,和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背后,两行字:
“如果那年我鼓起勇气,你会不会留下来?”
“我回头了。”
游客来来往往,没人知道故事的全貌,但总有人站在玻璃柜前,忽然红了眼眶。
他们不知道,在遥远的北方雪场,有一间木屋,门口挂着木牌——
“两个人的邮局”。
每天傍晚,木屋里会亮起一盏煤油灯,灯下,两个人头碰头,写下一封只有一行字的信:
“今天,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