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塔台广播最后一次倒计时时,周循正把制服领口扯得歪斜。他今年五十九岁,按规定这是最后一次往返月面的排班;再过三十六万公里,他就可以领一份优厚的退休金,回到青岛老家,在潮湿的海雾里等膝盖彻底报废。
然而五分钟前,加密讯息像一枚冷弹钻进他的腕机:
“爸,我坐C2区4排。飞船升空后,我会向船长安顿自首。——执”
讯息后缀的“执”是女儿周执的小名,她二十年没喊过他“爸”。
此刻,发射坪的聚光灯把雨丝切成银针,C2区在身后二十米,他只要回头,就能隔着玻璃看见女儿。但规定禁止乘员在升空前交叉走动。
周循把指节抵在舷窗,雨声像细碎的计时器。二十年前,妻子季衡在空天研究院爆炸中去世;同一天,女儿离家。调查报告写着“实验意外”,可周循知道,那天研究所里锁着的是季衡毕生关于“冷核聚变”的最后样本。
如今女儿要去月球自首,说她炸毁了研究院。
倒计时十秒,舱壁震颤。
周循想起季衡生前最爱说的一句话:
“人类所有麻烦,都是重力惹出来的。”
火焰吞没发射架,雨被瞬间蒸发。
飞船脱离对流层后,进入自动驾驶的漫长滑行。乘员被固定在各自蜂巢般的小舱,只能通过船载AI“玄鸦”中转文字。
玄鸦的声音很温和:“周循先生,周执女士请求与您建立对话,是否同意?”
周循的喉咙干得发苦。他按下“同意”。
屏幕上出现一行字:
“我把妈妈的研究所烧掉了。”
没有称谓,没有解释。
周循输入:“什么时候?”
“昨晚。我原本只想毁掉数据,但安全系统锁死,火控自动触发。”
“为什么?”
“为了阻止他们把妈妈的理论武器化。”
周循盯着“武器化”三个字,指节泛白。季衡死后,研究院被军方接管,他一首知道,却从未阻止。
“你为什么不先找我?”
“找了二十年,你没接过一次电话。”
对话中断。
舷窗外,地球缩成一颗蓝色玻璃珠。
周循闭上眼,余烬在胸腔里复燃。
第二日,飞船越过范艾伦辐射带。
玄鸦再次亮起:“周执女士出现高G呕吐反应,她请求您的音频安慰。”
周循愣住。女儿小时候晕车,总要他哼《月照万川》。
他打开麦克风,轻轻哼起那段走调的小曲。
对面很久才回复:“谢谢。”
仅此一句。
周循却忽然意识到:女儿并不知道,这首歌其实是季衡写的。当年季衡哼给襁褓中的孩子听,他嫌歌词太冷,擅自改了节拍。
他输入:“你妈走的时候,你在现场?”
“在。我没有救她。”
周循心脏骤停一拍。
“她把自己锁在实验舱,让我跑。我跑了。”
周循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像被真空冻住。
良久,他敲下:“我也跑了。那天我本该去研究所接她。”
屏幕静默。
飞船深处,氢氧发动机发出低沉心跳。
第三日凌晨,玄鸦播报:“预计七小时后抵达月面基地‘广寒五号’。船长己收到周执女士自首申请,将在降落时实施拘留。”
周循输入:“我想见她。”
“依据安全条例,不允许。”
周循深吸一口气:“那请你告诉她——她母亲留下的最后样本,其实在我手里。”
十分钟后,对面弹出一条语音请求。
他按下接听。
二十年没听过的声音,带着微微的电流噪:“你说的是真的?样本在你那?”
“在。”
“为什么?”
“我偷的。爆炸前夜,你妈说如果军方拿到它,地球会再死一次。她让我把样本藏到‘永远用不到的地方’。”
“所以你把样本带上飞船?”
“对。我原打算把它埋进月壤,埋在永夜区,让它永远见不到太阳。”
对面沉默了很久:“爸,样本还在吗?”
“在货舱,编号X-47。”
“把它交给我。我会去自首,但我要先毁掉它。”
周循苦笑:“玄鸦,打开货舱权限给我。”
AI回答:“需要船长二次授权。”
周循闭眼:“那就劫船吧。”
船长杨照是周循带过的最后一个徒弟。
二十年前,杨照在季衡的葬礼上哭得比谁都狠。
周循敲开驾驶舱气闸时,杨照正对着月面地图做最后轨道修正。
“老师?”
“把货舱X-47给我。”
“那是违禁品。”
“我知道。”
杨照盯住他:“您打算毁掉?”
“不,交给周执,让她毁掉。”
“然后她自首,您也脱不了干系。”
周循笑了:“我退休了,月球背面正好缺个看仓库的老头。”
杨照沉默许久,摘下耳麦,把货舱权限卡递给他。
“老师,月壤很冷,记得穿厚点。”
周循拍拍他的肩:“谢谢你替我女儿留条命。”
广寒五号建在月球背面“莫斯科海”边缘,永夜区。
降落时,飞船像一片羽毛落在黑色镜面。
舱门滑开,六分之一重力把周循的膝盖轻轻托起。
两名警卫等在气闸外,准备带走周执。
她却先一步走来,隔着宇航服头盔,周循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
“样本?”
周循把铅盒递过去。
铅盒表面贴着季衡生前的手写标签:
“致所有无法落地的月光。”
周执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根手指长的透明晶体,内部悬浮着淡蓝电弧。
“这就是妈说的‘冷核火种’?”
“嗯。只要注入微量氚,就能在常温下启动聚变。”
“足以毁掉一座城?”
“足以毁掉半个地球。”
周执把晶体攥在手心,转头对警卫说:“给我十分钟,我跟父亲告别。”
警卫犹豫,杨照在频道里说:“给他们十分钟。”
气闸关闭,只剩父女二人站在灰色月壤。
地球悬在天幕,像一盏遥远的灯。
周执开口:“妈临死前,让我原谅你。”
周循喉结滚动:“她为什么这么说?”
“她说,爆炸是她自己设计的。军方逼她交出公式,她不肯,于是选择自毁。她让我别恨你,因为恨你,我就再也回不了家。”
周循眼眶发热,却流不出泪——宇航服会报警。
“执,我藏起样本,不是为了逃避,是想等你长大,一起决定它的去处。”
周执把晶体举向头顶的地球:“那就让它回家,在真空里熄灭。”
她松开手。
晶体在六分之一重力下缓缓下落,却在触及月壤前,被太阳风粒子击中,“噗”地碎成齑粉。
蓝色电弧西散,像一簇无声的焰火。
周循听见女儿轻声说:“妈,我们到了。”
十分钟后,周执戴上磁力手铐。
她回头,对周循做了个口型:
“等我。”
周循点头。
杨照走过来,递给他一张船员退休证:“老师,广寒五号缺一个仓库管理员,月薪两千月币,包吃住。”
周循笑:“工资太低。”
“但可以每天看见地球升起。”
周循接过证件:“成交。”
六个月后。
月球背面的昼夜漫长,一次“白昼”等于地球十西天。
周循每天推着磁浮车去仓库点货,车板上装着维修机器人“小跳”。
小跳总问他:“周师傅,您为什么总往地球方向看?”
“我在等一束月光。”
“月光?”
“嗯,我女儿出狱那天,会搭乘地月班车。我要把第一缕照进仓库的月光留给她。”
某天,仓库气闸开启,一束银白斜射进来。
周循抬头,看见宇航服头盔上映出一张久违的脸。
“爸,我提前假释。”
周执摘下头盔,头发漂浮如黑色水草。
她手里捧着一个小花盆,里面是一株淡绿的月壤拟南芥。
“妈说过,如果种子能在月壤开花,人类就能在宇宙里扎根。”
周循接过花盆,指尖微颤。
“执,等它开花那天,我们一起回地球,好不好?”
周执点头,泪珠在零重力里漂浮,像一颗颗微型月球。
仓库外,永夜区的地平线上,地球缓缓升起,蓝得令人心碎。
月光落在余烬之上,像一场迟到的告别。
又像一次刚刚开始的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