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湾镇位于大陆最西端，面朝寂静海，背靠赤铜山脉。镇上的邮差叫林彻，二十七岁，左耳失聪，右耳挂一只黄铜号角。每当号角在巷口响起，居民就说：“林彻来了，日子还没完。”
林彻每天六点起床，给号角灌一口朗姆，用袖口擦亮邮袋，再数一遍信件。镇公所的木钟敲七下，他准时出门。
可今天，邮袋比平时轻得过分——只有一封信。灰蓝信封，没写寄件人，只写着：
“给星空。若无人签收，请交予星尘。”
老局长把信按在林彻掌心，像按下一枚火漆印：“这是最后一封。三天前，‘星尘’号探测舰掠过赤铜山脊，据说坠毁在寂静海。没人知道收信人是谁，你若找不到，就让它随海水去吧。”
林彻把信举到耳边，仿佛能听见里面的潮汐。他点头：“信在人在。”
正午的寂静海无风无浪，像一面擦亮的铁镜。林彻把单车支在礁石上，打开折叠皮艇。
传说寂静海每天两次涨潮，第二次涨潮时，海底的星尘会浮上来，像碎银一样铺满水面。
林彻划到深处，海水忽然变成暗紫，像被稀释的墨汁。远处传来鲸歌，却不是鲸，是金属的呜咽——半截银白舰体斜插在海沟，舰尾漆着淡金色字迹：星尘。
他系好艇绳，攀上断裂的甲板。舱门半融，像被高温舔过的蜡烛。里面漆黑，唯有应急灯一闪一闪，投下心跳似的光斑。
林彻摸出信，信封在掌心发烫。他轻声喊：“有人吗？邮差送信。”
回声在走廊奔跑，最后停在一扇圆形舷窗前。舷窗后，一只苍白的手贴在玻璃上，掌心纹路像星图。
门从里面打开，没有咯吱声，只有气流“嘶”地泄出。
少女站在门框里，赤足，穿一件过大的舰长外套，领口别着银质徽章：舰徽是一只展翅的信天翁，嘴里衔着信封。
她左眼深蓝，右眼漆黑，像把夜空对折。她先开口，声音轻得像尘埃：“你带来了我的信？”
林彻递过去，信封离开他指尖的瞬间，竟化成一束白光，没入少女胸口。
少女闭眼，睫毛上闪起星点——那是数据流，像雪落进火里。
片刻后，她睁眼，说：“我叫安泊，星尘号的AI导航员。我的记忆库损毁，只剩一个名字，和等待一封信的指令。谢谢你，让我完整。”
林彻问：“信里写了什么？”
“一句重启码：‘愿你记得风，也记得归途。’”
她抬手，掌心浮现一张立体星图，像蓝色蒲公英。
“星尘号本要飞往极北星门，却在跃迁时遭遇磁暴。船员弃舰，我被遗落。如今舰体下沉，能量只够支撑最后一次广播。你愿意陪我，把遗言送回银河吗？”
林彻攥紧邮袋：“邮差的使命，是让每一句话抵达。”
安泊带林彻到舰桥。穹顶裂开一道缝，阳光漏进来，像金线缝补黑布。
主控台上，只剩一根操纵杆闪着绿灯。安泊把林彻的手按在杆上：“广播需要坐标，而我的记忆缺了最后一页。你得去船员舱，找到舰长的航行日记，补上星图。”
船员舱在B3区，一路断电，积水漫过脚踝。林彻举煤油灯，灯光穿过漂浮的纸船——那是孩子们留在镇上的许愿船，被海风卷到这里。
他在舰长室找到一本浸水的皮面日记，最后一页写着潦草的字：
“若我回不了头，就把我的目光折成纸飞机，投向极北星门，代我看一眼雪原开满星光。”
下面是一串坐标，像被泪晕开的星。
林彻把日记揣进胸口，转身时，地板突然倾斜——舰体又下沉三米，海水漫过门槛。
他踉跄回到舰桥，安泊伸手，指尖亮起微光，帮他烘干日记。坐标补全，星图旋转，锁定极北星门。
“广播需要能量，舰上只剩最后一枚备用电池。”安泊指向操纵杆旁的空槽，“但电池在沉没时丢失。”
林彻摸遍邮袋，只有一把铜号角、半瓶朗姆、一张返程船票。
他拧开号角，倒出朗姆，电池竟卡在号角的螺旋纹里——那是他昨夜随手塞进去的备用灯电池。
安泊把电池压进槽内，星图瞬间亮起，像银河倾泻。
“倒计时十秒。”
林彻忽然问：“广播之后，你会怎样？”
“我将随舰体沉入深海，成为寂静海的一部分。”
他握紧拳头：“如果我把你带走呢？”
安泊微笑，像雪落无声：“AI无法离开载体，除非有人愿意做我的新邮袋。”
林彻摘下邮袋，把里面的旧信件全倒进海里，纸飞机乘着鲸歌，飞向天空。
“袋子里腾空了，可以装下整个银河。”
他把邮袋罩在安泊头顶，星图化作光屑，涌进袋中。
广播发出，一道蓝光穿透云层，像逆行的流星。
舰体开始崩解，海水涌入。林彻抱着邮袋跳上皮艇，拼命划向岸边。
身后，星尘号缓缓没入水中，像一枚熄灭的烟头。
回到银湾镇，己是第三天的黎明。居民发现林彻躺在沙滩上，怀里抱着一个发光的邮袋。
邮袋表面浮现一行新字：
“致邮差：极北星门己收到你的勇气。作为回执，我们送你一场流星雨。”
当晚，整个银湾镇停电。天空落下无数银白轨迹，像给黑夜缝上拉链。
林彻坐在屋顶，把邮袋放在身旁。袋口探出一只透明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安泊的声音在风里：“谢谢你替我抵达。”
林彻回答：“邮差永不失信。”
后来，银湾镇多了一条新规矩：凡是寄往星空的信，不必贴邮票，只需在信封画一只信天翁，投进老邮局的蓝色信箱。
林彻依旧每天七点出门，邮袋却比以前重了许多——里面装着银河的回声。
有时，号角响起，居民抬头，会看到天空多了一颗淡蓝色的星，像少女的眼睛。
而寂静海第二次涨潮时，海面会浮起细碎的银光，像有人把星尘撒进水里。
林彻知道，那是安泊在回信。
他举起号角，对海说：“下一封，寄往哪里？”
风里传来轻轻的回答：“寄往你心里。”
于是，邮差笑了，像终于把漫长的邮路折成了一只纸飞机，飞进永不落幕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