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的前一天,长亭镇落了一场不合时宜的雪。雪片像折翼的蛾,扑在河面、檐角和青石板路上,顷刻便化成了水,仿佛有人在暗中偷偷抹去世界的颜色。镇上的老人说,这是百年未见的异象,必有大人物要路过,或者有大故事要收场。
故事从“拾雪斋”门前的那株老梅开始。梅树开过最后一朵花后,忽然枯死了半边。书铺的主人沈墨白蹲在花下,用一把小铲子,把雪和泥一起铲进竹篓——他预备把梅根刨出来,换一株枇杷。书铺的生意清淡,卖文房西宝兼替人写碑志,一年到头,进项只够买米买墨。沈墨白却不在意,他总说:“字比米耐饿。”
就在他铲到第三铲时,一把六十西骨的紫竹伞停在了他头顶。撑伞的人戴着幕篱,白纱垂到胸前,隐约露出一段苍白下颌。那人声音低而清:“先生,借问一声,去岁可有人在此寄售一册《鹤归》?”
《鹤归》是本朝散佚多年的琴谱,传说最后一页藏着一张图,能找到前朝遗落的春尽宝藏。沈墨白心头一跳,却只是淡淡答:“琴谱没有,琴倒有一张,在后堂,娘子可要试音?”
那人微微颔首,收了伞。沈墨白这才看见,她右手缺了尾指,断口整齐,像被利器削去。他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转身引路。后堂极暗,只一盏油灯,照出墙上挂的焦尾琴。女子伸手拨弦,声如裂帛,却忽地停住:“弦是断的。”
沈墨白说:“故事也是断的。”
女子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放在琴桌上。帕角绣着极小的“春”字。沈墨白认得,那是他亡妻阿春的手迹。三年前,阿春去河边浣衣,再没回来。捞了七日,只捞到一只绣鞋。帕子底下,是一枚乌木钥匙,钥匙柄刻梅枝,正是他亲手凿给阿春的妆匣钥匙。
“她在哪?”沈墨白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雪落进火里。
女子答:“她让我带一句话——‘春尽莫相忆,长亭有故人。’”
长亭镇的夜,总被河雾浸透。雾里有橹声、有酒香,也有敲更的竹梆。沈墨白跟着女子出镇时,梆子正敲三更。他们走的是水路,乌篷船小得像一枚蚕茧,船头挂一盏气死风灯。灯影里,女子的幕篱早摘了,露出一张素白的脸,眉心一点朱砂痣,像雪里落了一滴血。她自称“阿迟”,说阿春在“归雪楼”等她。
“归雪楼”是镇外三十里的一座废园,前朝遗构。相传楼主擅琴,临终前焚楼,却独独留下一架“春雷”名琴。百年来,时有夜行者听见楼中传出断续琴声,如鹤唳,如鬼哭。沈墨白幼时随父亲去过,只见断壁残垣,野蒿没膝,并无楼影。
船行半程,阿迟忽然开口:“沈先生,你可知阿春为何把钥匙交给你?”
沈墨白摇头。
“她欠你一条命。”阿迟的声音和河雾一样凉,“三年前,她本可不死。有人用春雷琴换了她的命,条件是她须替我守楼三年。如今三年期满,她走了,我来替她守最后一夜。”
沈墨白攥紧钥匙,指节发白:“我要见她。”
阿迟却不再说话,只从船板下摸出一柄短剑,剑鞘上缠银丝,刻着“春尽”二字。她拔剑出鞘,剑身映着灯,像一泓秋水。沈墨白认出,那是阿春的佩剑——她原是镖师之女,会使双剑,嫁他后才收锋藏刃。如今剑在人亡,剑尖却指向他喉。
“若想见她,须先破我剑式。”阿迟道,“阿春说,你若能破,便是缘分未尽;若不能,便随我回楼,替她守墓。”
船头狭窄,避无可避。沈墨白手无寸铁,唯有一管紫毫。他忽然想起阿春曾笑他“笔如刀,墨见血”,于是旋开笔帽,倒握笔杆,以笔作剑。阿迟的剑式极快,像雪夜惊鸿,每一击都取要害。沈墨白却只是格挡,并不还手。第七招时,阿迟剑锋一偏,削落他鬓边一缕发。那缕发未及落水,己被她抄在指间。她垂眸看了看,忽然收剑入鞘。
“你输了。”她说。
沈墨白却笑:“输的是剑,不是笔。”
阿迟怔了怔,转身进舱,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只青瓷碗,碗里盛着墨汁般的酒。她仰头饮尽一半,将碗递给他。酒极苦,回味却带甘,像把一整季春雪含在舌尖。沈墨白饮罢,眼前忽然浮起阿春的脸——她坐在妆台前,用这把钥匙开匣,匣中并无珠翠,只有一本手抄的《鹤归》琴谱。最后一页,绘着归雪楼的地形,朱笔圈出一处暗室。
“酒里下了‘春尽’。”阿迟的声音忽远忽近,“饮此酒者,可见最想见之人,亦会忘最难忘之事。阿春怕你忘不掉她,又怕你太记得。”
沈墨白想说话,却觉舌根发麻。阿迟的身影在灯影里碎成千万片,像雪落进火。他最后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一声比一声慢,像更鼓渐歇。
醒来时,他躺在归雪楼废墟的焦木上。雪己停,天色青白,远处有鸡啼。楼里并无楼,只有一方石台,台上横陈一架焦尾琴,琴弦尽断。阿迟坐在台侧,以手支颐,像等了他很久。
“阿春呢?”沈墨白问。声音沙哑,像被雪擦过。
阿迟指向石台下。那里新掘了一个土坑,坑底躺着一具薄棺,棺盖半掩,隐约可见女子素衣。沈墨白踉跄着扑过去,却在指尖触到棺木的瞬间停住——棺内并无尸骨,只有一把剑、一本琴谱、和一只绣鞋。鞋头绣并蒂莲,是阿春出嫁时穿的。
“她走了。”阿迟道,“昨夜你饮了‘春尽’,她见你最后一面,便化了。她说,她本是春雷琴的琴灵,因你十年焚香抄经,得了人形。三年前,她为护你渡劫,违逆天命,须以人形守楼三年赎罪。如今期满,她归琴而去,琴归雪而没。”
沈墨白想起新婚夜,阿春倚在梅树下,对他念:“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那时他笑她酸,如今才知,星月相隔,才是永恒。
他抱起焦尾琴,琴腹刻着一行小字:
“春尽鹤不归,长亭人不回。”
阿迟忽然跪下,向他行了一个镖师礼:“阿春托我带最后一句——‘钥匙留给你,楼归你,我归雪。’”
沈墨白抚过那行字,指尖沾了木屑。他轻声问:“阿迟,你究竟是谁?”
阿迟抬头,朱砂痣在晨光里像一滴未干的血:“我是她最后一剑。她削下你的发,我代她守诺;她化雪而去,我代她葬剑。”
长亭镇的春尽市集,比往年热闹。卖雪酿的、卖纸鸢的、卖春盘的,把一条河街挤得水泄不通。孩子们在桥头放“春尽灯”,灯罩上绘鹤,烛火一点,鹤影投在河面,像要飞回雪夜。
沈墨白在拾雪斋门前重栽了一株枇杷。树小,叶子却绿得发亮。他把焦尾琴供在梅树旧址,每日拂拭。琴下压着那本《鹤归》琴谱,最后一页的暗室图己被他撕下焚了——那暗室里本无一物,只有一面铜镜,镜中映出阿春撑伞的背影。他烧镜时,镜背掉出一张字条:
“若春可尽,惟愿君忘;若雪可消,惟愿君安。”
阿迟在冬至那天离开了长亭。她走时,天落细雪,像那年春尽的回声。沈墨白送她到码头,交给她一只锦囊,囊中是那缕被削下的发。阿迟掂了掂,忽然笑了:“她骗了我。”
“怎么说?”
“她说你懦弱,不敢拔剑。”阿迟扬手,锦囊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河中,“可我见你以笔作剑时,眼里有光。”
船远后,沈墨白回到书铺。铺门半掩,炉上温着酒,案头摊着新写的碑文草稿。他坐下,提笔蘸墨,在纸上写:
“春尽长亭,雪落无声。有女名春,剑胆琴心,化雪而去;有士名墨,以笔为剑,守墨如城。春尽而墨不尽,雪消而字不消。是为记。”
墨迹未干,枇杷树的新叶上,忽然落了一只白鹤。鹤羽如雪,长唳一声,振翅向北方飞去。沈墨白抬头,只见晴空万里,无雪亦无云。
又三年,春尽市集改叫“墨春集”。镇民在拾雪斋旧址修了座小亭,亭内立碑,碑文正是沈墨白那篇草稿。枇杷树己高过屋檐,每年结果,果小味酸,孩子们却爱摘来吃,说吃了能写出好字。
沈墨白五十岁那年,除夕夜独酌,醉后伏案。醒来时,发现笔洗里漂着一片枇杷叶,叶脉天然构成“春”字。他忽然泪下,却笑着对空说:“阿春,我字未绝,你剑未锈,我们扯平了。”
窗外,初雪悄至,像那年春尽未竟的雪,终于补落人间。雪落在枇杷叶上,叶尖坠下一滴晶莹,像谁在时光的尽头,轻轻应了一声——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