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长安的春夜最长。
城头鼓楼上的更鼓响过三更,坊巷里依旧灯火未阑。西市酒肆的檐角挑着一串纸灯笼,风一吹,灯影乱摇,像无数细小的鱼,游过檐下黑衣人的斗笠。黑衣人戴着铜面具,只露出一双静得发寒的眼睛。他怀里抱着一只两尺长的乌木匣,匣上贴着黄符,符己半褪,露出底下朱砂写就的“敕”字。
黑衣人过街,灯影与人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到两侧。小摊的蒸饼不再冒热气,胡姬的琴弦断了一根,孩童手里的糖葫芦“啪”地掉在地上。他走得不快,却没人看清他的步数。
朱雀大街尽头,有一座废弃的佛寺。寺门早被兵火劈成柴火,只剩半扇焦黑的门框,像被岁月啃噬过的兽骨。黑衣人停住,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匣子,铜面具后的声音低不可闻:“今夜你若醒不来,我就再陪你睡一百年。”
一百年前,寺里还有佛。
那时殿前的铜灯盏里点的是鲸油,火头有蓝幽幽的边,照得佛像眉心的朱砂痣像一滴血。小和尚无咎每天拂晓都要添油,他生得瘦,僧衣挂在肩胛上像晾在竹竿上的旗。
无咎十二岁那年,师父在廊下扫地,忽然对他道:“你该下山了。”
无咎愣住:“我经文还没背完。”
师父用扫帚柄敲他脑壳:“背完就老了。”
于是无咎背了一只比他本人还高的竹篓,里面装着半卷《金刚经》、一只豁了口的钵、一把剃刀。师父说:“剃刀留给你,遇见想留头发的人,就替他们剃;遇见想剃头发的人,就随他们去。”
无咎下山那天下着雨,石阶缝里长出青黄的苔藓。他走到半山腰,回头望见寺门上的匾——“空渡寺”。雨水把“空”字冲得发白,像一张没画五官的脸。
无咎在长安城里摆剃头摊。
摊位在安邑坊的柳树下,树影罩着一块青石板,石板上常年积着一层柳叶。他剃头极慢,剃刀却极快。客人闭上眼,听见柳叶擦过刀背的沙沙声,再睁眼,鬓角己如满月。
有女子来剃发。她穿绯罗裙,发间插着金步摇,一坐,步摇就颤。无咎问:“娘子真要剃?”女子笑:“剃了干净。”刀起发落,三千青丝委地,像一截断掉的春柳。女子临走抛下一锭银子,足有十两,够买城南半亩宅。无咎把银子埋在柳树下,银子长出一棵新的柳树,第二年春,柳絮白得像雪。
后来有人认出那女子是教坊司的楚翘,长安第一琵琶手。她剃发那夜,教坊司的曲牌全改成了《折柳》。楚翘再没露过面,坊间传闻她随一位西域琴师远走,也有人说她死了,埋在终南山一株梨树底下。
无咎继续剃头。他剃过将军的铠甲印,剃过书生的墨痕,剃过老妓的铅华。刀锋划过,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睡着。无咎从不问,只在收摊时把柳叶扫成一堆,点火。火光照亮他的脸,那是一张越来越像佛像的脸,平静、慈悲、遥远。
首到某夜,摊前来了一个戴铜面具的黑衣人。
无咎问:“剃头?”
黑衣人摇头,把乌木匣放在石板上:“剃心。”
匣子里是一截灯芯,通体青白,像冻住的月光。黑衣人说:“这是佛前最后一点青灯,灯芯成精,化为人形,在长安城里迷了路。我要你把它剃回原形。”
无咎打开匣子,灯芯忽然竖起,化作一个女童,约莫七八岁,赤足,穿青布衫,眼睛大得骇人。女童开口,声音却老得像井:“小师父,我冷。”
无咎解下僧衣裹住她。黑衣人退后一步,面具下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起伏:“你可知她是谁?她若醒来,长安城就要熄一万盏灯。”
无咎把女童抱在怀里,像抱一片雪:“我只知道她冷。”
女童在剃头摊住下。
白天,她帮无咎扫柳叶,扫得极轻,像怕惊动叶脉里的风;夜里,她蜷在柳树下睡觉,胸口透出一点青光,照得树根须须可见。
七月十五,中元夜,鬼门开。
长安城挂起十万盏莲花灯,灯油里掺了犀角,照见游魂。无咎收摊早,带女童去吃面。面摊在曲江边,摊主是个独眼老头,煮的面条细得能穿过针眼。女童吃了三碗,汤喝得一滴不剩,抬头冲老头笑,老头那只独眼就流下泪来:“像极了我早夭的闺女。”
回摊的路上,黑衣人拦住了他们。他身后站着十二个道士,皆持桃木剑,剑尖贴黄符。黑衣人道:“最后问你一次,剃不剃?”
无咎把女童护在身后:“不剃。”
黑衣人叹息,铜面具上裂开一道纹。道士们念咒,剑尖指向女童,女童胸口的青光骤然大盛,化作一朵青莲,莲心却燃着黑火。
无咎忽然明白了。她不是灯芯,她是那盏灯的“灯影”。灯芯燃尽,影子活成了人。而影子一旦回到灯里,长安城所有借光的魂——包括他——都将重归黑暗。
女童扯他袖子:“小师父,我冷。”
无咎蹲下身,用剃刀割破指尖,血滴在女童眉心,像一粒朱砂痣。他念起师父教的《金刚经》,声音不高,却盖过了道士们的咒。血珠渗进女童皮肤,黑火渐渐转青。
黑衣人摘下面具——那是一张与无咎一模一样的脸,只是老了百岁。他道:“我便是百年后的你。你若执意救她,百年后你会变成我,在这轮回里再捉她一次。”
无咎抱起女童,走向曲江。江水倒映十万盏莲花灯,也倒映他们的影子。女童在他怀里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一盏青灯,灯芯是他指尖的血。
无咎把灯放进江心。灯顺水漂远,漂到某处,忽然沉入水中。江水合拢,灯影与灯芯俱灭。
次日,长安城依旧繁华。
剃头摊的柳树枯了,无咎也不见了。有人在柳树下挖出一锭十两的银子,银子底下埋着一把剃刀,刀身刻着“空渡”二字。
百年后,空渡寺重建。
佛殿新塑的佛像眉心没有朱砂痣,取而代之的是一点青白,像冻住的月光。寺里的小和尚每天拂晓添油,油尽灯枯时,殿内会响起极轻的童声:“小师父,我冷。”
添油的小和尚便答:“再等等,春天就热了。”
黑衣人再未出现。
长安城的灯,一盏也没少。只是每年中元夜,曲江上浮起一盏青灯,灯芯燃着红焰,像一滴血。灯漂到江心,便沉了。
有人看见,灯下沉时,岸边站着一个穿僧衣的背影,瘦得像晾在竹竿上的旗。他手里握着一把剃刀,刀背映着月光,像一截断掉的春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