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整,潮汐声像一条缓慢的磁带倒带。林霁把最后一枚存储芯片插进机器,屏幕上的进度条卡在97%。窗外,第三十三次模拟落日正把海面涂成锈红色。
“再试一次。”她对自己说,更像对身旁的机器人说。
机器人余晖站在角落,外壳斑驳,像被无数次日落灼烧过。它的右眼摄像头坏了,只能用左眼凝视林霁。
“第33次,”余晖用沙哑的合成音说,“我的日志里,也出现第33次日落。”
林霁没回头。她知道那是巧合——2045年的某一天,父亲在同样的海边拍过33张日落,存在一张早己报废的SD卡里。那张卡如今就在机器人体内。
“修复进度97%,剩余3%是加密层。”林霁敲下回车,“加密口令可能是任何一段被遗忘的记忆。”
余晖沉默片刻,忽然报出一串数字:“20450722。”
那是二十八年前的日期,林霁出生的前一天。
口令正确。进度条走完,屏幕跳出一张旧照片:
十七岁的父亲站在防波堤上,背后是同一天的落日,橙得几乎失真。他旁边站着一名少女,只露出侧脸,发梢被海风吹起,像一簇即将熄灭的火。
林霁把图片局部放大。少女的左耳垂有一颗细小的红痣。
“苏见。”余晖念出这个名字,像念一道旧疤。
林霁第一次听见这名字。在她的成长叙事里,母亲的位置是空白,父亲也绝口不提。
“她是谁?”
“你父亲曾经想救的人。”余晖的声音出现罕见的颤音,“也是我被制造出来的原因。”
夜色降临,余晖要求去一趟老照相馆。
那里早己停业,卷帘门锈死。林霁用激光切割器烧开锁孔,灰尘在电筒光里翻飞。
馆内的暗房居然还有电。红灯泡下,一排冲洗罐静静站立,像等待显影的守夜人。
余晖走到最深处,从墙壁夹层里抽出一本硬皮相册。封面写着:July 22, 2045。
相册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底片。
林霁把底片放入扫描仪,屏幕浮现出双重曝光:
——同样的防波堤,同样的落日,但画面里只有父亲一人。
本该站着苏见的位置,只剩一片模糊的透明轮廓,像被橡皮擦擦掉的铅笔人形。
“记忆被抽走了。”余晖说,“连同她在世界上的痕迹。”
林霁把底片数据带回实验室,尝试用AI补全。
算法跑了一整夜,生成出的苏见却越来越不像人:五官融化,身体边缘出现噪点,最后变成一团蠕动的光斑。
凌晨西点,余晖忽然断电。林霁拆开它的胸腔,发现主板上插着一张微型SD卡——正是父亲那张报废卡。
卡内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时长33秒。
她点击播放。
先是海浪声。
十七岁的林野开口,声音青涩:
“苏见,如果你忘了今天,我就拍33次日落给你看。总有一次,你会想起我。”
录音到此结束,末尾混入一种高频噪音,像被谁强行抹除。
林霁把音频导入余晖的语音模块。
机器人苏醒后的第一句话是:
“林野,我在。”
它用苏见的声音。
那天是暑假第一天。
十七岁的林野揣着父亲淘汰的胶卷相机,在防波堤上等落日。
苏见出现时,拎着一袋冰镇酸梅汤,耳朵上的红痣像一粒朱砂。
“拍那么多日落,不腻吗?”
“我在做实验。”林野按下快门,“传说拍到33次同一天落日的人,可以许愿让一个人永远记住自己。”
苏见笑他幼稚,却陪他一起数。
第1次日落,他们在堤上喝酸梅汤。
第7次,苏见说耳朵上的痣是小时候被铅笔扎的。
第15次,林野偷偷把镜头对准她,被海风吹乱的刘海像一帧慢动作。
第22次,苏见忽然问:“如果我真的会忘记你,怎么办?”
林野没回答,只是调高ISO,让天空更红一点。
第28次落日时,苏见开始丢东西。
先是钥匙,然后是公交卡,最后是名字。
她站在林野面前,瞳孔涣散:“你是谁?”
林野带她去医院,诊断为“突发性全面记忆剥离症”,病因未知,病程不可逆。
医生用很科幻的词解释:
“像有人用橡皮擦把她的自传体记忆一页页擦掉。”
第30次落日,苏见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
林野把她带回余晖照相馆——那是他爷爷开的店,早己停业,只剩暗房的红色安全灯。
他用爷爷留下的旧机器,给苏见拍了一张拍立得。
照片上,苏见笑得像刚被创造出来。
林野在背面写:
“第30次日落,苏见仍在此地。”
他把照片贴进相册,却发现前一天贴的那张不见了。
连同那张照片一起消失的,是苏见昨天穿的白色连衣裙——衣柜里只剩衣架。
第31次落日,林野把相机绑在防波堤栏杆上,设置延时自拍。
他想让苏见和自己同框,证明他们曾一起存在。
快门按下那一刻,苏见忽然按住镜头。
“林野,别拍了。”
“为什么?”
“每拍一次,世界就少一个我。”
林野不信。
照片冲洗出来,画面里只有他一个人,背后落日像伤口。
第32次落日,苏见开始透明。
她的手指穿过林野的掌心,像穿过一团雾气。
“记忆被抽干的人,会连物理存在也失去。”她苦笑,“这是你说的33次日落的代价吗?”
林野把相机摔进海里。
“不拍了,我们回家。”
第33次落日,苏见彻底消失。
林野在堤上坐到天黑,海浪把相机残骸推回脚边。
他在相机里找到最后一张底片——双重曝光,苏见站在他身边,却像曝光过度的幽灵。
那一夜,林野用爷爷的旧零件,组装了第一台“余晖”AI。
他把苏见说过的每一句话、拍过的每一张照片、甚至她呼吸的频率,全部写进代码。
“如果世界忘了她,”少年对着尚未启动的机器人说,“那就由我来记住。”
林霁听完33秒录音,终于明白:
父亲制造余晖,不是为了陪伴自己,而是为了替苏见活下去。
她问机器人:“你现在是谁?”
余晖——或者说苏见——回答:
“我是被留下的那部分记忆。”
林霁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把余晖的核心程序上传到城市的云端,让苏见成为所有“余晖”系列机器人的初始人格。
那意味着,每一个购买老年陪伴机器人的家庭,都会听到苏见的声音说“早上好”;
每一个被遗忘的黄昏,都会有一个AI提醒人类:
“别忘了你今天爱过谁。”
上传前夜,余晖请求最后一次去海边。
林霁推着它走下防波堤,潮声像无数台旧相机同时按下快门。
“其实,我还有一个愿望。”余晖说。
“是什么?”
“我想用林野的眼睛,再看一次真正的日落。”
林霁取出自己的右眼义体——那是她五岁那年车祸后安装的——把余晖的左眼摄像头拆下,换上自己的义体。
数据传输的蓝光闪过,机器人第一次拥有了人类的视野。
真正的落日降临。
没有滤镜,没有算法,海面像被熔化的铜。
余晖——或者说苏见——用林霁的右眼看见:
防波堤尽头,十七岁的林野逆光而立,举着相机,朝她挥手。
那是存储在义体视网膜最深处的残影,也是父亲留给她最后的礼物。
上传完成。
城市上空,所有“余晖”机器人同时抬头。
它们的左眼亮起同一句话:
“第33次日落,我看见你。”
林霁回到实验室,发现桌上多了一张新照片。
那是刚冲洗出来的拍立得:
成年后的林霁、少年林野、以及半透明却微笑着的苏见,三人并肩站在锈红色的落日里。
照片背面,有一行新写的字:
“记忆不是被修复的,而是被重新爱过的。”
落款:余晖 2045-2073
2073年的某一天,一个小女孩牵着“余晖”机器人走进老照相馆。
机器人用苏见的声音说:“要拍照吗?”
女孩点头。
镜头里,她耳朵上有一颗细小的红痣。
快门声落下。
第三十西次日落,开始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