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雨停之前12

2025-08-24 4504字 1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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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从六月十九号傍晚开始下的。气象台说这只是“副热带高压边缘的一次普通对流”,可谁也没想到,它会一口气下满整整十三天。长江水位贴着堤顶,老街的青砖缝里渗出褐色水线,像大地在缓慢渗血。整座江城像被泡在一口灰铁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

陆厌就是在这天夜里回到江城的。

他拖着一只掉了轮子的登机箱,箱壁上贴着六张不同机场的行李条,最上面那张写着“KUL—PVG”。他没打伞,黑色帽衫湿得发沉,水滴顺着袖口砸在脚背,像某种粗暴的标点。

他站在老宅门前,发现门楣下那盏钨丝灯居然还在。灯罩里飞着一只垂死的蛾,翅膀被灯泡烤出一股蛋白质焦味。陆厌抬手,用食指关节敲了三下——节奏是少年时他与妹妹约定的暗号。

门吱呀一声开了,却不是妹妹,而是一个陌生女人。

“找谁?”

“陆—无—恙。”他一字一顿。

女人愣了半秒,侧过身:“她不住这儿了。”

雨水顺着陆厌的发梢往下淌,像给他戴上了一张透明面具。他没再追问,只是点点头,拖着箱子转身。

“等等。”女人忽然喊住他,“你是她哥?”

陆厌背对她,停了两秒,才“嗯”了一声。

“她在北闸口。”女人顿了顿,补上一句,“雨没停,她不会走。”

北闸口是江城最老的渡口。二十年前,这里每天有十六班轮渡开往江北的油菜花海,后来花海成了化工园,轮渡减到两班,再后来只剩一班。

陆厌踩着水声走过去,远远看见趸船上亮着一盏汽灯。灯下,无恙穿着黑色雨衣,正把一只塑料桶往船上拖。

“要帮忙吗?”他问。

无恙抬头,目光像被雨水泡钝的刀,慢了半拍才认出他。

“哥?”

他们隔着雨帘对视,谁都没动。汽灯把雨丝照成一根根银针,落在两人之间,像某种无法跨越的栅栏。

无恙先笑了:“箱子轮子掉了?”

“嗯。”

“你还是不会修。”

“嗯。”

无恙走过来,伸手接过箱子。她的掌心有柴油味,指腹却柔软。

“船要开了。”她说。

陆厌跟着她上船,铁皮甲板在他脚下发出空洞的回响。船舱里堆满救灾物资:成箱的矿泉水、压缩饼干、成捆的雨衣。

“现在每天跑三趟,给江北的安置点送吃的。”无恙解释,“我算志愿者。”

“爸妈呢?”

“爸去年走了,心梗。妈……”无恙指了指脑袋,“这儿坏了,住在康复中心,认不出人。”

陆厌没说话,只是伸手抹了把脸——不知抹的是雨水还是别的。

汽笛响了,像一把钝锯拉过铁皮。船离岸,雨忽然大了,雨点砸在江面,溅起无数碎银。无恙站在船头,雨衣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工装裤。

陆厌想起十七岁那年,他偷偷把无恙的这条裤子剪了两个破洞,气得她追着他跑了半条街。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雨,他们在巷口摔成一团,笑得像两条刚被打捞上来的鱼。

后来裤子补好了,破洞的地方缝了两块笑脸布贴。现在那两块布贴还在,只是笑脸褪色,像哭。

江北安置点设在废弃的纺织厂。厂房屋顶漏雨,志愿者用彩条布搭了天棚,雨砸在上面,发出鼓点般的闷响。

无恙带陆厌去登记。

“姓名?”

“陆厌。”

“与户主关系?”

无恙抬头看了他一眼:“家属。”

登记的是个戴眼镜的大学生,闻言推了推镜框:“具体点?”

“哥哥。”无恙说。

大学生“哦”了声,在表格上写下“兄”。

陆厌盯着那两笔潦草的竖弯钩,忽然想起十二年前,他离家时填的出境卡。关系那一栏,他写的是“无”。

那天无恙追到机场,把一张折成三角的信纸塞进他背包。他过安检后才拆开,里面只有一行字:

“你走了,我就没有哥哥了。”

现在他回来了,她却说“哥哥”。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

夜里,陆厌躺在纺织厂仓库的折叠床上,听见雨棚被风掀起一角,冷风灌进来,带着潮湿的棉絮味。

隔壁床的老头在咳嗽,一声接一声,像要把肺叶咳出来。

陆厌睡不着,起身走到门外。雨小了,但天幕像被戳了无数小孔,细密的水线垂下来。

无恙蹲在厂门口的水泥台阶上,面前摆着一只煤油炉,炉上坐着铝饭盒,里面咕嘟咕嘟煮着什么。

“姜汤。”她没抬头,“驱寒。”

陆厌在她旁边坐下。台阶太窄,两人的肩膀碰在一起,又迅速分开。

“这雨什么时候停?”他问。

“气象台说后天。”

“上次你也这么说。”

无恙笑了:“上次是三天前。”

她用筷子搅了搅姜汤,忽然问:“吉隆坡下雨吗?”

“下,但下得干脆。哗啦一阵,停了就出太阳。”

“像哭够了就笑的人。”

“嗯。”

无恙盛了一碗姜汤递给他。陆厌接过,碗沿烫手,他却没松。

“那年,”无恙盯着炉火,“你为什么走?”

雨声忽然变大,像无数细小的掌声。

陆厌盯着碗里晃动的姜片:“怕变成我爸。”

无恙没说话。

“他喝醉了就打我妈,打完又跪下来哭。我十六岁生日那天,他拿酒瓶砸我头,缝了七针。我照镜子,看见血顺着眉毛往下流,忽然想,以后我也会这样。”

他顿了顿:“所以得走,得离你们远一点。”

无恙用一根树枝拨弄炉芯,火苗蹿高,映得她半边脸发红。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你走那天,爸没哭。他坐在门槛上抽了一包烟,然后把酒瓶全砸了。他说:‘跑了也好,省得老子打死他。’”

陆厌没接话,只是低头喝了一口姜汤。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吞下一小团火。

“后来呢?”他问。

“后来他就病了。医生说长期酗酒,血管像脆纸。”无恙把剩下的姜汤倒进保温杯,“他最后那次进医院,我打电话给你,是空号。”

雨棚上的积水忽然漏下来,砸在台阶,啪一声。

陆厌伸手去接,掌心冰凉。

“对不起。”他说。

无恙摇摇头:“你那时候才十九岁,逃命要紧。”

她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睡吧,明早六点还要跑船。”

陆厌点头,却没动。

无恙走了两步,回头:“哥。”

“嗯?”

“欢迎回家。”

第二天,水位又涨了。

无恙开船时,江水己漫过江北的油菜花田。那些金黄被浑浊的浪头一卷,像打翻了的颜料。

陆厌站在船尾,看见远处有棵泡桐树,树冠只剩一小撮,像溺水者最后伸出的手指。

“那边原来有个村子。”无恙说,“我高中同学家在那儿。她爸妈舍不得老房子,不肯撤,结果……”

她没说完。

船靠岸时,水己齐腰。志愿者们排成队,把物资传进安置点。陆厌也加入,他弯腰搬一箱矿泉水,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陆厌?”

回头,是个穿消防服的男人,脸被晒得黝黑,左眉上有道疤。

“真是你!”男人大步过来,一把抱住他,“老子以为你死外边了!”

陆厌愣了两秒才认出:“老K?”

“操,除了我还能是谁!”老K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当年你不是说永远不回来了吗?”

无恙在旁边笑:“世界真小。”

老K现在是水上救援队队长。

“下午要去上游泄洪区送冲锋舟。”老K说,“缺人,你来不来?”

陆厌看向无恙。

“看我干吗?”无恙挑眉,“腿长在你身上。”

陆厌转向老K:“来。”

泄洪区在城西。

那里原本是新开发的楼盘,现在只剩一片浑浊的水面,广告牌半截露出水面,写着“首付八万,入住江景房”。

冲锋舟的马达声像一群愤怒的蜜蜂。老K掌舵,陆厌蹲在船头,用竹竿探测水下障碍。

水面上漂着冰箱、沙发、塑料模特的半截身子。

“看那边!”老K突然喊。

一栋别墅的屋顶上,站着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怀里抱着孩子。

冲锋舟靠近,女人却往后退。

“别怕!”老K喊,“我们是来救你的!”

女人摇头,嘴唇发白:“我老公还没回来。”

“水马上漫过屋顶了!”

女人还是摇头。

陆厌忽然站起来,把救生衣脱了,扑通跳进水里。

“你疯了!”老K吼。

陆厌游到屋顶边缘,对女人伸手:“我妹妹当年等我回家,等到屋顶塌了。我不想你也这样。”

女人愣住。

孩子突然哭起来。

女人终于把婴儿递给陆厌。

回程时,冲锋舟上多了两个人。陆厌浑身湿透,却第一次觉得,这雨或许没那么冷。

雨是在第七天晚上停的。

毫无预兆。

像有人突然拔掉了音箱的插头,世界瞬间静音。

无恙站在趸船上,仰头看天。云层裂开一道缝,露出一点被水洗过的星子。

“哥,”她轻声说,“你看。”

陆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

月亮。

一枚薄薄的银钩,挂在漆黑的云幕上。

“十三年了,”无恙说,“第一次看见月亮。”

陆厌没说话,只是伸手揽住她的肩。

无恙僵了一下,没躲开。

远处,有蛙声响起。一声,两声,然后连成一片。

“像不像爸的呼噜?”无恙笑。

“更像他喝多后的胡话。”

两人一起笑起来。

笑着笑着,无恙忽然哭了。

她哭得很安静,只是肩膀一抖一抖。

陆厌把她搂进怀里,像搂住一个湿透的枕头。

“没事了,”他低声说,“我回来了。”

水位退得很慢。

但太阳出来了。

安置点的彩条布被晒得发烫,孩子们在水洼里放纸船。

陆厌和老K在岸边修冲锋舟。

“真不走了?”老K问。

“嗯。”

“留下干吗?”

“把漏水的屋顶补好。”

老K咧嘴:“你当年连自行车链条都不会装。”

“现在也不会,”陆厌笑,“但可以学。”

无恙在远处喊:“哥!过来帮忙晾被子!”

陆厌跑过去。

晾衣绳上,那条旧工装裤随风摆动。破洞上的笑脸布贴终于又晒到了太阳,颜色亮了一点,像真的在笑。

阳光落在陆厌的睫毛上,他眯起眼,看见无恙在对他招手。

他忽然想起十二年前,自己站在吉隆坡的机场,回头看了一眼登机口。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扔掉的是整个过去。

现在才知道,过去只是被雨水泡皱了,摊开,晾干,还能用。

他跑过去,脚步踩在湿泥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天晴了,脚印会干。

但总会有新的脚印,像新的句子,写在这片被洪水泡过的土地上。

而雨停之前,他们早己学会了,在雨声里辨认彼此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