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六月十九号傍晚开始下的。气象台说这只是“副热带高压边缘的一次普通对流”,可谁也没想到,它会一口气下满整整十三天。长江水位贴着堤顶,老街的青砖缝里渗出褐色水线,像大地在缓慢渗血。整座江城像被泡在一口灰铁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
陆厌就是在这天夜里回到江城的。
他拖着一只掉了轮子的登机箱,箱壁上贴着六张不同机场的行李条,最上面那张写着“KUL—PVG”。他没打伞,黑色帽衫湿得发沉,水滴顺着袖口砸在脚背,像某种粗暴的标点。
他站在老宅门前,发现门楣下那盏钨丝灯居然还在。灯罩里飞着一只垂死的蛾,翅膀被灯泡烤出一股蛋白质焦味。陆厌抬手,用食指关节敲了三下——节奏是少年时他与妹妹约定的暗号。
门吱呀一声开了,却不是妹妹,而是一个陌生女人。
“找谁?”
“陆—无—恙。”他一字一顿。
女人愣了半秒,侧过身:“她不住这儿了。”
雨水顺着陆厌的发梢往下淌,像给他戴上了一张透明面具。他没再追问,只是点点头,拖着箱子转身。
“等等。”女人忽然喊住他,“你是她哥?”
陆厌背对她,停了两秒,才“嗯”了一声。
“她在北闸口。”女人顿了顿,补上一句,“雨没停,她不会走。”
北闸口是江城最老的渡口。二十年前,这里每天有十六班轮渡开往江北的油菜花海,后来花海成了化工园,轮渡减到两班,再后来只剩一班。
陆厌踩着水声走过去,远远看见趸船上亮着一盏汽灯。灯下,无恙穿着黑色雨衣,正把一只塑料桶往船上拖。
“要帮忙吗?”他问。
无恙抬头,目光像被雨水泡钝的刀,慢了半拍才认出他。
“哥?”
他们隔着雨帘对视,谁都没动。汽灯把雨丝照成一根根银针,落在两人之间,像某种无法跨越的栅栏。
无恙先笑了:“箱子轮子掉了?”
“嗯。”
“你还是不会修。”
“嗯。”
无恙走过来,伸手接过箱子。她的掌心有柴油味,指腹却柔软。
“船要开了。”她说。
陆厌跟着她上船,铁皮甲板在他脚下发出空洞的回响。船舱里堆满救灾物资:成箱的矿泉水、压缩饼干、成捆的雨衣。
“现在每天跑三趟,给江北的安置点送吃的。”无恙解释,“我算志愿者。”
“爸妈呢?”
“爸去年走了,心梗。妈……”无恙指了指脑袋,“这儿坏了,住在康复中心,认不出人。”
陆厌没说话,只是伸手抹了把脸——不知抹的是雨水还是别的。
汽笛响了,像一把钝锯拉过铁皮。船离岸,雨忽然大了,雨点砸在江面,溅起无数碎银。无恙站在船头,雨衣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工装裤。
陆厌想起十七岁那年,他偷偷把无恙的这条裤子剪了两个破洞,气得她追着他跑了半条街。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雨,他们在巷口摔成一团,笑得像两条刚被打捞上来的鱼。
后来裤子补好了,破洞的地方缝了两块笑脸布贴。现在那两块布贴还在,只是笑脸褪色,像哭。
江北安置点设在废弃的纺织厂。厂房屋顶漏雨,志愿者用彩条布搭了天棚,雨砸在上面,发出鼓点般的闷响。
无恙带陆厌去登记。
“姓名?”
“陆厌。”
“与户主关系?”
无恙抬头看了他一眼:“家属。”
登记的是个戴眼镜的大学生,闻言推了推镜框:“具体点?”
“哥哥。”无恙说。
大学生“哦”了声,在表格上写下“兄”。
陆厌盯着那两笔潦草的竖弯钩,忽然想起十二年前,他离家时填的出境卡。关系那一栏,他写的是“无”。
那天无恙追到机场,把一张折成三角的信纸塞进他背包。他过安检后才拆开,里面只有一行字:
“你走了,我就没有哥哥了。”
现在他回来了,她却说“哥哥”。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
夜里,陆厌躺在纺织厂仓库的折叠床上,听见雨棚被风掀起一角,冷风灌进来,带着潮湿的棉絮味。
隔壁床的老头在咳嗽,一声接一声,像要把肺叶咳出来。
陆厌睡不着,起身走到门外。雨小了,但天幕像被戳了无数小孔,细密的水线垂下来。
无恙蹲在厂门口的水泥台阶上,面前摆着一只煤油炉,炉上坐着铝饭盒,里面咕嘟咕嘟煮着什么。
“姜汤。”她没抬头,“驱寒。”
陆厌在她旁边坐下。台阶太窄,两人的肩膀碰在一起,又迅速分开。
“这雨什么时候停?”他问。
“气象台说后天。”
“上次你也这么说。”
无恙笑了:“上次是三天前。”
她用筷子搅了搅姜汤,忽然问:“吉隆坡下雨吗?”
“下,但下得干脆。哗啦一阵,停了就出太阳。”
“像哭够了就笑的人。”
“嗯。”
无恙盛了一碗姜汤递给他。陆厌接过,碗沿烫手,他却没松。
“那年,”无恙盯着炉火,“你为什么走?”
雨声忽然变大,像无数细小的掌声。
陆厌盯着碗里晃动的姜片:“怕变成我爸。”
无恙没说话。
“他喝醉了就打我妈,打完又跪下来哭。我十六岁生日那天,他拿酒瓶砸我头,缝了七针。我照镜子,看见血顺着眉毛往下流,忽然想,以后我也会这样。”
他顿了顿:“所以得走,得离你们远一点。”
无恙用一根树枝拨弄炉芯,火苗蹿高,映得她半边脸发红。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你走那天,爸没哭。他坐在门槛上抽了一包烟,然后把酒瓶全砸了。他说:‘跑了也好,省得老子打死他。’”
陆厌没接话,只是低头喝了一口姜汤。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吞下一小团火。
“后来呢?”他问。
“后来他就病了。医生说长期酗酒,血管像脆纸。”无恙把剩下的姜汤倒进保温杯,“他最后那次进医院,我打电话给你,是空号。”
雨棚上的积水忽然漏下来,砸在台阶,啪一声。
陆厌伸手去接,掌心冰凉。
“对不起。”他说。
无恙摇摇头:“你那时候才十九岁,逃命要紧。”
她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睡吧,明早六点还要跑船。”
陆厌点头,却没动。
无恙走了两步,回头:“哥。”
“嗯?”
“欢迎回家。”
第二天,水位又涨了。
无恙开船时,江水己漫过江北的油菜花田。那些金黄被浑浊的浪头一卷,像打翻了的颜料。
陆厌站在船尾,看见远处有棵泡桐树,树冠只剩一小撮,像溺水者最后伸出的手指。
“那边原来有个村子。”无恙说,“我高中同学家在那儿。她爸妈舍不得老房子,不肯撤,结果……”
她没说完。
船靠岸时,水己齐腰。志愿者们排成队,把物资传进安置点。陆厌也加入,他弯腰搬一箱矿泉水,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陆厌?”
回头,是个穿消防服的男人,脸被晒得黝黑,左眉上有道疤。
“真是你!”男人大步过来,一把抱住他,“老子以为你死外边了!”
陆厌愣了两秒才认出:“老K?”
“操,除了我还能是谁!”老K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当年你不是说永远不回来了吗?”
无恙在旁边笑:“世界真小。”
老K现在是水上救援队队长。
“下午要去上游泄洪区送冲锋舟。”老K说,“缺人,你来不来?”
陆厌看向无恙。
“看我干吗?”无恙挑眉,“腿长在你身上。”
陆厌转向老K:“来。”
泄洪区在城西。
那里原本是新开发的楼盘,现在只剩一片浑浊的水面,广告牌半截露出水面,写着“首付八万,入住江景房”。
冲锋舟的马达声像一群愤怒的蜜蜂。老K掌舵,陆厌蹲在船头,用竹竿探测水下障碍。
水面上漂着冰箱、沙发、塑料模特的半截身子。
“看那边!”老K突然喊。
一栋别墅的屋顶上,站着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怀里抱着孩子。
冲锋舟靠近,女人却往后退。
“别怕!”老K喊,“我们是来救你的!”
女人摇头,嘴唇发白:“我老公还没回来。”
“水马上漫过屋顶了!”
女人还是摇头。
陆厌忽然站起来,把救生衣脱了,扑通跳进水里。
“你疯了!”老K吼。
陆厌游到屋顶边缘,对女人伸手:“我妹妹当年等我回家,等到屋顶塌了。我不想你也这样。”
女人愣住。
孩子突然哭起来。
女人终于把婴儿递给陆厌。
回程时,冲锋舟上多了两个人。陆厌浑身湿透,却第一次觉得,这雨或许没那么冷。
雨是在第七天晚上停的。
毫无预兆。
像有人突然拔掉了音箱的插头,世界瞬间静音。
无恙站在趸船上,仰头看天。云层裂开一道缝,露出一点被水洗过的星子。
“哥,”她轻声说,“你看。”
陆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
月亮。
一枚薄薄的银钩,挂在漆黑的云幕上。
“十三年了,”无恙说,“第一次看见月亮。”
陆厌没说话,只是伸手揽住她的肩。
无恙僵了一下,没躲开。
远处,有蛙声响起。一声,两声,然后连成一片。
“像不像爸的呼噜?”无恙笑。
“更像他喝多后的胡话。”
两人一起笑起来。
笑着笑着,无恙忽然哭了。
她哭得很安静,只是肩膀一抖一抖。
陆厌把她搂进怀里,像搂住一个湿透的枕头。
“没事了,”他低声说,“我回来了。”
水位退得很慢。
但太阳出来了。
安置点的彩条布被晒得发烫,孩子们在水洼里放纸船。
陆厌和老K在岸边修冲锋舟。
“真不走了?”老K问。
“嗯。”
“留下干吗?”
“把漏水的屋顶补好。”
老K咧嘴:“你当年连自行车链条都不会装。”
“现在也不会,”陆厌笑,“但可以学。”
无恙在远处喊:“哥!过来帮忙晾被子!”
陆厌跑过去。
晾衣绳上,那条旧工装裤随风摆动。破洞上的笑脸布贴终于又晒到了太阳,颜色亮了一点,像真的在笑。
阳光落在陆厌的睫毛上,他眯起眼,看见无恙在对他招手。
他忽然想起十二年前,自己站在吉隆坡的机场,回头看了一眼登机口。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扔掉的是整个过去。
现在才知道,过去只是被雨水泡皱了,摊开,晾干,还能用。
他跑过去,脚步踩在湿泥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天晴了,脚印会干。
但总会有新的脚印,像新的句子,写在这片被洪水泡过的土地上。
而雨停之前,他们早己学会了,在雨声里辨认彼此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