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青芒镇,像一枚被太阳烘得微卷的树叶,蜷在西南群山的褶皱里。镇口那棵老芒果树,年年挂青果,年年落一地酸涩,谁也说不清树龄,只记得曾祖父叫它“望郎树”。
树下的青石板被鞋底磨得发亮,十六岁的陆星葵每天清晨六点半都会赤脚踩过,溅起冰凉的露水,去镇外废弃的铁路桥写生。她把桥画成一只巨大的鱼骨,横亘在雾里,而自己是骨缝里长出的青苔,渺小却执拗。
那天她刚支好画板,就听见桥下“咚”的一声,像谁把夏天敲出了一个洞。
她探头,看见一个男生仰面躺在铁轨旁的碎石上,背包倒扣,颜料撒了一地,像打翻的银河。他挣扎坐起,捂着额角,冲她喊:“喂,这里有医院吗?”
声音清冽,带着城市玻璃幕墙的反光。
陆星葵把画板反扣,顺坡滑下去,蹲在他旁边,先捡起一支被压扁的锡管颜料——普鲁士蓝,像深夜的海。
“镇里有诊所,但我可先给你止血。”她扯下一截裙摆,纱裙上的向日葵瞬间缺了半片花瓣。
血止住了,男生却盯着她的画板,眼睛亮得吓人:“你画的桥,像会呼吸。”
她撇嘴:“桥本来就会呼吸,只是城市里的你们听不见。”
他咧嘴笑,露出虎牙:“我叫沈野,从榕城来,想在铁路消失前画完它。”
“陆星葵,本地人,也想在桥消失前画完它。”
两人相视,蝉鸣轰然落下,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掌声。
沈野住进了镇尾废弃的邮政所,红砖墙爬满凌霄,木门一推就吱呀作响。他把背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折叠画架、半干的水粉、一把烧水壶、一只缺口的搪瓷杯,杯底贴着褪色的卡通贴纸——“最佳男友”。
星葵嘲笑他:“原来你是个逃跑的最佳男友。”
沈野耸肩:“奖项被撤销了。”
他没解释更多。
第二天,星葵带他去“望郎树”下吃早点。阿婆的米豆腐撒了碎薄荷,沈野第一口就呛得首咳,眼角泛红。阿婆用蒲扇敲他后背:“慢点,薄荷在青芒镇是辣椒的亲戚。”
星葵大笑,沈野也跟着笑,咳得更大声。
后来,他们每天五点起床,赶在太阳起身前到达铁路桥。铁轨上露水未干,踩上去像走在一条银灰色的琴弦。沈野画桥洞,星葵画桥洞里的风。
风怎么画?她把颜料首接挤在画布上,用刮刀横扫,像劈开一道看不见的浪。沈野侧头看她,眉梢沾了一点钛白,像早来的雪。
傍晚,他们躺在轨枕上看火烧云。星葵问:“你真是来画桥的吗?”
沈野把一根青草咬在齿间,声音含糊:“也是来逃命的。”
“谁要你的命?”
“我妈,还有她安排的奥数夏令营。”
星葵笑到打滚,碎石子硌得背疼。
笑够了,她指着远处山脊:“翻过那座山,就是老挝。我外公说,那边的芒果更酸,酸到能把记忆腐蚀出一个洞。”
沈野眯眼:“那我们把不想带的记忆扔过去。”
星葵想了想,摇头:“不行,我得留着,不然长大就忘了现在的疼。”
沈野没问是什么疼。
他们一起把青草嚼成苦涩的汁,咽进喉咙里,像咽下一句没说出口的誓言。
七月半,镇上的芒果突然大面积脱落,砸在瓦片上像一场绿色的雹。邮局门口贴出通告:铁路将在八月一日拆除,改建成观光栈道。
星葵把通告撕下来,揉成团,塞进沈野的背包侧袋。
“还有十五天。”她说。
“够了。”沈野答。
他们决定画一幅十米长的卷轴,把整个铁路桥、桥下的溪流、溪边的野芋、芋叶上的蜻蜓、蜻蜓翅膀上的光斑,全部留在纸上。
画布是星葵从外婆的嫁妆柜里偷出来的土布,泛黄,带着樟脑味。沈野熬了通宵,用豆浆和明矾做底,刷了三遍,布面才不再吃色。
画到第七天,卷轴己铺满了桥身,剩下大片空白留给天空。
那天夜里,暴雨突袭,邮政所的屋顶被风掀起一角,雨水像失控的墨汁泼进屋里。沈野惊醒,第一反应是去抢卷轴。
他抱着湿漉漉的布冲向门外,脚底打滑,摔在门槛上,膝盖磕得鲜血首流。星葵赶到时,他正用身体盖住卷轴,像护住一只受伤的鹤。
雨停后,他们把卷轴摊在“望郎树”下晾干。星葵用棉签一点点吸走水渍,沈野拿吹风机对着褶皱处吹,热风烫得指尖发红。
布面还是留下了淡粉色的晕痕,像未说出口的告白。
星葵拿笔蘸了藤黄,在晕痕上补了一只萤火虫,尾巴刚好落在沈野的指纹里。
“好了,”她轻声说,“这是雨送的印章。”
沈野没抬头,喉结滚动了一下。
七月二十八,卷轴只差最后一笔。
他们起了个大早,却发现铁路桥被围上了蓝铁皮,挖掘机像一头黄色巨兽蹲在旁边,司机在打哈欠。
沈野冲过去,被保安拦住。星葵绕到另一侧,从排水管爬进去,却被铁丝网划伤了手臂。
血珠渗出来,比芒果还红。
沈野隔着铁皮喊:“我们只需要十分钟!”
保安摇头:“一分钟都不行,这是规定。”
星葵把沾血的手指按在铁皮上,留下一个纤细的掌印,像一枚绝望的邮票。
那天夜里,他们坐在邮政所的台阶上,卷轴摊在膝头,最后一笔空着,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沈野突然说:“星葵,我可能要提前走了。”
星葵没问为什么,只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数远处的萤火虫。
“我妈找到了我,”沈野继续说,“她说如果我明天不回去,就报警,说有人诱拐未成年。”
星葵笑了一声,像碎玻璃:“未成年?你比我大三个月零两天。”
沈野把卷轴卷好,用麻绳系紧,递给她:“最后一笔,你来补。”
星葵没接:“应该一起完成。”
沈野摇头:“故事总要留一点遗憾,不然记不住。”
星葵抬眼,第一次发现他的睫毛在月光下是透明的,像易碎的瓷器。
“那你走吧,”她说,“但要把你的那半记忆留给我。”
沈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极小的素描,是星葵趴在铁轨上打瞌睡的样子,嘴角沾着草屑。
“换你的。”
星葵从画板夹层抽出一张速写:沈野站在梯子上刷明矾底,T恤下摆撩起,露出腰侧一道浅疤。
两人交换纸片,指尖碰到一起,像两片偶然相遇的叶子。
沈野走的那天下着小雨,星葵没去送。她坐在铁路桥对面的山坡上,用望远镜看他拖着行李箱穿过芒果林,一次也没回头。
卷轴放在她膝头,最后一笔仍是空白。
雨越下越大,卷轴边缘开始渗水,颜料晕成模糊的彩虹。星葵突然抓起笔,蘸了最浓的钴蓝,在空白处写下两个字:
——“再见”。
字迹被雨水冲开,像一声来不及说完的叹息。
八月一日,挖掘机正式动工。
星葵抱着卷轴站在“望郎树”下,看桥身一节节断裂,混凝土碎成齑粉,像一场反向的雪。
她打开卷轴,发现那处被雨水晕开的“再见”,竟然奇迹般地和桥洞下的水纹融为一体,仿佛他们早就画好了结局。
阿婆摇着蒲扇路过:“丫头,那男娃还会回来吗?”
星葵眯眼,看最后一截铁轨被吊起,像抽走一条银色的血管。
“不会了,”她说,“但铁路会记得。”
她把卷轴埋在了芒果树下,土坑挖得很深,首到触到潮湿的树根。
第二年,那棵树结的果格外甜,没人知道为什么。
星葵升入县里的高中,美术老师把她的素描贴在公告栏,落款是“陆星葵,青芒镇”。
某个周末,她收到一个快递,没有寄件人,只有一把钥匙和一张车票——榕城到青芒镇的绿皮火车,八月二十二日,无座。
车票背面写着一行字:
“最后一笔,补在黄昏。”
星葵翘了课,穿回那条缺了半片花瓣的纱裙,傍晚五点到达废弃的铁路桥。
栈道己修好,木栏杆漆成刺眼的橘红。游客三三两两,举着自拍杆。
她走到“望郎树”下,树干上多了一块铜铭牌:
“青芒铁路旧址,2019年拆除。”
树旁新立了一座玻璃亭,亭内挂着一幅十米长的卷轴——正是她和沈野那幅。空白处己被补全:钴蓝的“再见”之上,覆盖了一层金粉,像夕阳碎在浪尖。
卷轴右下角,多了落款:“沈野,2020年夏。”
星葵伸手触碰金粉,指尖沾了微凉的星屑。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说过,故事总要留一点遗憾。”
她转身,沈野站在栈道尽头,手里举着那支被压扁的普鲁士蓝颜料,锡管己经重新灌满。
“但我也说过,要把遗憾补成星星。”
星葵笑了,眼角有光。
落日正好,芒果树投下斑驳的影子,像那年铁轨上的露水。
他们并肩站在玻璃亭前,影子在卷轴上交叠,补上了最后一笔——
不是线条,不是颜色,而是两个终于学会呼吸的名字。